而后返回学塾,所谓开蒙描红,学塾先生教孩子们的第一个字,就是那个“人”字。
昔年蒙童在开笔写“人”字后,还会在那位齐先生的带领下离开学塾,一起去往老槐树,架梯子,在树上悬挂写满蒙童们不同心愿的红布。
哪怕是长辈们教的一些类似财源广进,或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俗气内容,齐先生也都会一丝不苟地将愿望写在长条红布上,再用红绳系挂在老槐树枝上。
每有风过,红布拂动,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一个个来自蒙童的美好愿望如获回响,可能当年就能遂愿,可能要在来年。
在齐先生以前,在齐先生以后,都没有这个习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终究都不是神灵,所以没有谁敢说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无求不应。
郑大风望向小镇主街,唏嘘不已:“那棵老槐树不该砍掉的,不然咱们这处州地界还会是个长长久久的天然聚宝盆,就算当年坠地生根,从洞天降格为福地了,只要槐树还在,那么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还是将来,都不能跟这儿比‘人杰地灵’。齐先生不拦着,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拦着,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么想的啊,就那么眼睁睁由着崔瀺做涸泽而渔的勾当,焚林而猎吗?”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一场退而求其次的远古祭祀。”
郑大风说道:“所以我劝你别当什么国师,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难。”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劝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东山肯定会使唤你的,别听他之前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你只要去了那边,他就有法子让你忙这忙那。”
郑大风冷笑一声:“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亲兄弟明算账。说好了是去那边看门而已,崔东山就别想着让我出工卖力。”
这个汉子有不少言语都被朱敛和陈灵均借用了去,比如“谁骗我的心,我就要谁的身;谁骗我的钱,我就砍谁的头”。
也难怪魏檗会对郑大风佩服不已,除了模样不是那么端正,就没啥缺点了。
陈平安说道:“说真的,你没必要去桐叶洲。”
“行了,别劝了,你要是鳌鱼背的刘岛主,如此挽留,我留下也就留下了。你就是个大老爷们儿,烦不烦?就算你不烦,我也腻歪。”
郑大风打趣过后,沉默片刻,摇头正色道:“仙尉道长要是不当看门人,即便成为落魄山的谱牒修士,火候还是不对。”
陈平安能够一直忍着不将仙尉收入门庭,始终把仙尉放在“山脚”而非山上,等于是相互间只以道友相处。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开篇“道士仙尉”四个字,在郑大风看来,其实要比之后的内容更加惊心动魄。
郑大风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说句难听的,当时他看到这开篇四字,当场头皮发麻,也就好在他不是练气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稳了。
陈平安说道:“那我跟崔东山事先说好,你就是去做客的。”
郑大风突然转头盯着陈平安,沉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一言难尽。”
因为郑大风刚才敏锐发现一个细微古怪之处,陈平安在望向小镇旧学塾的时候,时不时皱眉,心情复杂,但是唯独少了一份陈平安最不该欠缺的情绪,就是伤感。
郑大风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间察觉到不对劲。
人之七情六欲,既可被后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时代推行的井田制,通过路与渠将修士心田交错划开成一块块。
事实上,后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内的坊市,地理上的山与水,陆地与海,天时的一年四季,再细分为二十四节气,广义上何尝不是如此作为?
练气士如此作为,等于将杂草丛生的情感做了一个最直接彻底的归拢和区分,这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心为百骸之神主”,继而奠定了“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的事实。
有此成为人间共识,练气士将那些耽误修心的情感一一剥离出来,因为变荒原作田地了,练气士就可以只在关键洞府内精耕细作,再来区分稻谷与稗草就要简单多了。
最终将此举作为一条越过重重心关,用以证道长生的捷径。
而在远古岁月里,人间地仙想要维持本性,又可以将一种种情感抽丝剥茧再归拢起来,只是先如扫地一般,再将落叶尘土倒入屋内,并不会出门丢弃,因为皆可作为游走在光阴长河中的压舱石。
许多问题,是郑大风在年少时就有疑惑,青年时去百般求证,壮年时犹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个小镇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禄街和桃叶巷的练气士,郑大风都算当得起“心灵内秀”一说了。
只说下围棋,郑大风的棋力甚至要在朱敛和魏檗之上,虽说这跟朱敛只将对弈手谈视为小道,从来不愿多花心思有关,但是换个所谓国手的棋待诏去与老厨子下下看?
郑大风无奈道:“就这么喜欢自讨苦吃吗?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服了你了,换个人,我就要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该劳心劳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着别人。”
陈平安应该是将几种情感剥离出来了,至于具体是几种,以及用意如何,郑大风就不多问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一个人关起心门来,宛如闭关锁国,隔绝天地。
难怪陈平安如今还停滞在元婴境。
陈平安双手互相抵住掌心轻轻搓动,笑道:“我这条修道之路,路子当然是野了点,不过此中滋味绝佳,也不只是自寻烦恼的庸人自扰,至于如何回甘,不足为外人道也。”
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郑大风贼兮兮笑道:“听魏檗说,高君在披云山逛过了山君府诸司,突然改变主意,打算在这边多待几天。”
陈平安道:“晒被子有屁用,她一个女子,会愿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么呢?”
高君不愿离开,打定主意要多观察福地之外的广袤天地,好像就跟裴钱当年去乡塾上学差不多,能拖几天是几天。
听老厨子说,裴钱第一次下山去小镇学塾,其实就是在外边疯玩了一天,然后假装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说崴脚了。
要不是朱敛祭出杀手锏,说要给她师父通风报信,估计裴钱还能磨磨蹭蹭许久才去学塾。
即便如此,裴钱哪怕不情不愿去了学塾,最早几天,朱敛为了不让裴钱翘课,一老一小很是斗智斗勇。
群山绵延,桃红柳绿里,山客看云脚,家童扫落花。
小镇那边,春光融融日,燕子衔泥,往返于田间屋舍。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你那个师兄,如果是同一人,那么根据避暑行宫秘档的记载,他的真名叫燕国。”
郑大风笑了笑:“谢师兄怎么是这么个姓氏,取了这么个名字。”
燕者,小鸟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从“鸟”从“乙”,盖得天地巨灵者。
郑大风转过身,背靠栏杆,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庙的山顶殿阁,说道:“听说林守一在闭关?”
陈平安点点头:“闭关之前,林守一寄来一封密信,信上其实就只有一句话,‘明年正月里可以去采伐院拜年’。”
郑大风笑道:“那你岂不是松了一大口气?这个朋友,不会只是因为父辈的恩怨而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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