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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倩赶忙放下酒杯,抱拳还礼:“幸会。”

双方都不是健谈之人,一时间便有些沉默。

山风月明中,异乡相逢的同乡人各怀幽思,心事无穷。

高君跟随陈平安离开莲藕福地,第一次踏足落魄山,发现与她早先想象中那种琼楼玉宇、鸾凤齐鸣的上国仙府出入很大。

到了霁色峰,她除了感受到远比湖山派充沛的天地灵气,只说满眼景色,既不神异,也无奇诡,好像跟湖山派差不多。

钟倩率先打破沉默:“我是被一个古怪老人和一个名叫沛湘的女子带来此地的,是谁带高掌门来的?”

高君说道:“是此山主人,剑仙陈平安。”

钟倩自嘲道:“果然还是高掌门的面子更大。”

那个自称与朱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老人是落魄山的管家,至于那个叫沛湘的狐媚女子,好像是位供奉。

钟倩说道:“听说明早霁色峰就要进行一场祖师堂议事。”

高君点头道:“陈剑仙邀请我旁听。”

本想婉拒,只是一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单单是湖山派掌门,便还是答应下来。

毕竟这次自己主动提出离开福地,初衷就是了解更多天外人事。

那么想要更快、更直观地了解落魄山和浩然天下,还有比参加一场祖师堂议事更便捷的选择吗?

钟倩笑道:“我也会参加,因为答应了担任落魄山的记名客卿。”

高君犹豫了一下,问道:“钟宗师是不打算返回家乡了?”

钟倩点头说道:“不回了。我跟高掌门不一样,有酒喝的地方都一样,至于家乡不家乡的,从小就没什么想法。听说这边的仙家酒酿有成百上千种,就是价格贵了点,得用上那几种山上神仙钱,我暂时都没见过,不过成了记名客卿,每个月都会有一笔俸禄。何况听说在落魄山有拳可学,比如南苑国国师种秋如今就是落魄山的人,我打算将来跟他请教拳法,若能拜个师,学得几分真传,那是最好不过了。”

人的名树的影,昔年那拨齐聚南苑国京城的天下高手,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性情叵测,谁敢亲近?

湖山派俞真意仙气缥缈,高不可攀。

至于磨刀人刘宗、大将军唐铁意之流,虽说各有宗师风采,也都属于毁誉参半。

所以在年轻一辈的江湖子弟心目中,他们都不如那位被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种夫子来得敬仰和亲近。

山腰一处院内,沛湘正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仔细观察山顶那两人的言行。

朱敛躺在藤椅上,双手叠放在腹部,闭目养神,也没有阻拦沛湘这种不讲江湖道义的行为。

沛湘问道:“颜放,你觉得高君长得好不好看?”

没有外人时,她还是习惯性称呼朱敛为颜放,这是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挖墙脚时用的化名。

朱敛微笑道:“各花入各眼,在湖山派弟子眼中,高君自然就是世间最动人的女子,若能一亲香泽,死在花下也愿意。”

沛湘嗤笑道:“她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姿色还比不得泓下。”

朱敛转头瞥了眼沛湘的手掌,见钟倩在以酱肉就酒,笑了笑。

故乡滋味,都在味觉里。

在他看来,如今口口声声对家乡无挂念的钟倩以后肯定会常常惦念,反而是高君,哪天她决定离开莲藕福地了,就会毅然决然,此后修行,极少伤感。

沛湘问道:“以后福地内的‘两金’只会越来越多吧?”

朱敛点头道:“这是一句废话。真正值得上心的事情,只是未来每个甲子内会分别出现几个地仙修士和炼神境武夫。”老厨子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积雪消融,春风解冻,大鱼小鱼迸冰出。”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此次返回故乡,可有什么感想?”

朱敛笑道:“除了给你当了一回马夫,还能有什么感想。”

浩然天下,洞天福地,其实没差,无非是富吃贫,官吃富;贫吃土,仙吃凡。原来吃来吃去,都成一抔土。梦醒梦不醒,转头都成空。

沛湘问道:“对高君和钟倩的不同选择,你怎么看?”

朱敛懒洋洋道:“鸟雀不知山野好,徘徊飞旋小庭中。”

沛湘思量一番,蹙眉道:“你别卖关子啊,到底是说高君不愿离开福地是宁做鸡头不当凤尾,眼界太小,还是说钟倩在落魄山落脚就像是从山野走入庭院,从有望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宗师变成浩然天下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武夫?”

朱敛睁开眼,轻轻摇头:“早就说了嘛,各花入各眼,同一人的不同选择,不同人的相同选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沛湘妩媚抛出白眼一记:“就你歪理最多。”

朱敛呵呵笑道:“惜哉元婴不读书。”

沛湘一挑眉头:“狐国的春宫图历来销量绝佳,曾是清风城仅次于符箓美人的一笔财源,现在倒好,在狐国密库都快堆积成山了,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

朱敛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这种赚钱门路,落魄山哪敢碰?明儿霁色峰议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跟公子提这茬,反正我是打死不敢的。”

沛湘建议道:“现在我们不是有下宗了吗,周首席在桐叶宗有个云窟福地,福地里有那花神山胭脂榜,折价打包卖给周首席便是了。这笔收入刚好可以算作我的私房钱,你帮忙与云窟福地联系,谈好价格,帮着卖,事后咱俩再来分账,不就等于多出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

朱敛也不说可行与否,只是问道:“你狐国的徒子徒孙有望结丹了?”

沛湘点点头:“所以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虽说以前攒下了点家底,可每年支出多于入账终究不是个事儿。”

朱敛笑道:“说实话,不去谈长远,想要赚钱快,还得是捞偏门。”

老厨子明显听出了这位狐国之主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拐弯抹角抱怨吐苦水呢,提及转售春宫图一事,就只是个话头。

从许氏清风城搬到莲藕福地,狐国如同闭关锁国,与外界,尤其是将狐国视为游览之地温柔乡的练气士断了联系,狐国内不少手握实权的中五境狐魅以往赚外快的偏门财路就都没了,虽说有沛湘和一干嫡系心腹坐镇狐国,暂时还不至于怨声载道,可是长此以往,人心道心起伏不定,曾经的暗流涌动就会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决堤。

此外,狐魅不比修道之人,甚至不比开窍炼形的山野精怪,早就习惯了滚滚红尘里的灯红酒绿,一下子关起门来寂寥修行,使得狐国就像一座稍大的道场。

虽说狐魅证道一事,落魄山与狐国早有纸面约定,狐族练气士只要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就可以单独外出,去往福地四国游历人世、涉足男女情爱之事。

沛湘小心翼翼说道:“狐国在福地扎根,天地灵气几乎翻了一番,如果折算成神仙钱,其实落魄山已经十分厚待狐国了。”

朱敛双手交错,大拇指互敲,微笑道:“这种分内事不用在意,否则就见外了。”

沛湘一下子紧张起来。

朱敛缓缓道:“狐族天生喜欢热闹,落魄山却是个清净地儿,这种矛盾暂时不可调和,自然而然牵扯到了狐国与福地的关系。如果换成别的山头,拥有狐国这么个随便经营就可以财源滚滚的聚宝盆,是绝对不会要求狐国关起门来的,毕竟跟谁较劲都别跟钱较劲。只需在福地划拨给你们一块地盘,方圆千里即可,届时狐国府门一开,管你们是靠什么路数挣钱,我们落魄山只管跟你们每一位狐族练气士收账,躺着收钱就是了,你们开心,我们也高兴,何乐而不为?”

“所以公子不止一次跟我商量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既不干涉福地四国的正常发展,又能够让狐国有灵众生不觉得日子过得清苦。嗯,公子是用了‘清苦’这个说法。我当时笑说,衣食无忧,修行更快了,也不用被那些登门就是为了脱裤子的练气士当作老鸨和窑姐了,苦个什么,最多是‘清冷’。公子却说还是‘清苦’一语更恰当些,人生由喧闹骤然转至冷清也是苦,这跟官场上退下来的老人是一种心态,即便依旧锦衣玉食,也可优游林下,但是从车水马龙变成门可罗雀,别有一番苦滋味。”

“因为是没有外人在场的私下聊天,我说话也没个忌讳,就说一旦想要万事周全,就会登天难,束手束脚,处处为难;可只要不去多想,事情说简单,就会变得再简单不过,比如早点准许狐国开门,落魄山再学崔瀺立碑群山,丢些铁律给你们,故意多冷眼旁观个几年十年的,再来一场有据可查、有法可依的秋后算账,犯禁违例的狐国众生该杀杀该关关……说句难听的,只需如此作为,狐皮符箓的来源都有了,如今宝瓶洲一张狐皮符箓的价格都炒到什么价位了?不比你沛湘卖几本春宫图更赚钱?”

“公子却说再等等,是想要等福地四国百姓渐渐适应了山上有腾云驾雾的神仙、精怪鬼魅常在人间行走的事实,你们到时候再出现,哪怕数量多些,也习以为常了。凡夫俗子习惯了神仙怪异事,再从幽明殊途到人鬼共处,相互间都有了入乡随俗的雏形。与此同时,你们形若封山,落魄山逼着狐国练气士专注修道三五十年,将来再开门外出,境界修为高了,从早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再到将来的单独外出,这期间也会少些意外。”

“归根结底,公子是把你们所有狐族都当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看待,不然你以为我提出的那个方案,公子当真不知道是利大于弊?只是可能在公子看来,这个‘弊’动辄是几条几十条狐族性命,是可以用一个短期收益注定更小的‘等等看’三字来挽回的。”

“简而言之,公子要比你这个狐国之主更在意你们狐国。”

沛湘幽幽叹息一声:“山主有心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施恩宜由淡转浓,由浓转淡反成仇。刑罚宜从严转宽,先宽后严怨其酷。所以下宗选址桐叶洲,崔东山担任首任宗主,而不是曹晴朗,公子再返回落魄山修行,我可能是最开怀之人,没有之一。”

朱敛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夜幕,微笑道:“当我们越对这个世界怀揣着希望,给予越多的善意,就会越在意世界是否回报以善意,还是反而还以恶意,就会越受累。如果觉得都没有关系,大概这就是一种修行。”

朱敛抬起手掌,伸手一抓,握紧拳头:“天地间只有两种强者。我向这个世界获取了什么?或雄心猛气,气概凛然,取之有道,青史留名;或巧取豪夺,恶狠狠争来一场富贵名利,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

朱敛抬起另外一只手,向外轻轻一挥:“我为这个世界付出了什么?穷则独善其身,名声不显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达则兼济天下,欲立掀天揭地的事功,自讨苦吃,缓缓向薄冰上履过。”

最后朱敛怔怔看天,说了一句怪话:“少爷,老爷,公子……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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