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摇晃肩头,再抬起一只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扬扬道:“先生不在,你告状啊,去告状啊。”
于禄叹了口气,低头伸手入袖,指尖拈出一个信封。
崔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谢谢斩钉截铁道:“好徒儿,为师跟你开玩笑呢,莫当真!”
于禄依旧动作不停,崔东山健步如飞,一手伸手攥住于禄的胳膊,一手将信封往于禄的袖子里推:“于禄,都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别一言不合就干吗干吗的。自家兄弟,别动不动就祭出杀手锏,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谢谢越发如坠云雾:于禄这是做什么,崔东山又在做什么?
于禄以心声与谢谢说道:“来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处境,我就偷偷帮你讨要了一张护身符。”
谢谢恍然。如果不是面对崔东山,其实谢谢还是一个极其聪慧、极有灵气的女子。
崔东山板起脸问道:“谢谢,你以后见着了我的先生,知道该怎么称呼吗?”
跟骑龙巷小哑巴一样喊师祖呗。谢谢难得板着脸,于禄悄悄摇头。
崔东山咧嘴笑了笑,也难得没有继续恶心谢谢,双手抱住后脑勺感叹:“做人可以严肃古板,但是说话不可以刻薄。如我这般好皮囊又好心肠的,确实不多了。”
“你们两个都曾经是天之骄子,一个是旧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个是号称旧卢氏王朝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谁知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遗民。记得你们当年还给我当过杂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也算吃过很结实的苦头了……”
“一个人在最没钱的时候,遇到的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是真。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记得诸如妇人的一碗饭、某个鼻涕虫递出来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妇人用红纸包起来的几个鸡蛋之类的小事。但是我觉得,一个人记性太好,也不太好。老话都说,人不心狠,钱就不进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么硬心肠就是一把锋锐刀子,只伤他人。其实软心肠也是一把钝刀子,却只会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诉自己不要再做哪种人了,所谓的成熟,都是在给昨天的自己守灵。”
于禄有些奇怪。
这会儿的崔东山有点古怪,因为太正常了。
当年游学路上,崔东山是从不与他们谈心的,跟人正儿八经讲点道理更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然后崔东山就笑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于禄,你们赶来桐叶洲之前,旧卢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骊绛州始终没去过吧?那么谢谢有没有劝说你恢复本来名字,然后在桐叶洲立国?又比如可能得等个二三十年,由她来当国师?再比如劝你走趟蒲山云草堂之类的,好以武夫身份学点延寿益年的仙家术法?”
于禄坦诚说道:“几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谢谢觉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叶洲找块地盘,谋划个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国了。”
崔东山瞪大眼睛:“谢谢,你对自己能够跻身元婴境如此胸有成竹吗?”
谢谢点头说道:“最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够跻身元婴境,这还是做好了第一次闭关不成功的打算。”
崔东山诧异道:“那我岂不是又捡到了个现成的宝贝?一个足可打遍燐河两岸无敌手的元婴境欸,不比一座空壳子渡口地基更值点钱?”
谢谢默然。
崔东山转头说道:“于禄,不要矫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顾兔,拿出一点大老爷们儿该有的魄力来,一二十年都不用等。于禄,地盘我都帮你找好了,就在这燐河北岸,回头南岸这边,距离不远的地方还有个惊喜等着你,至于是什么惊喜,不着急,容我卖个关子。”
“人生最怕相逢无酒钱嘛,按辈分算,咱俩还是同门师兄弟呢,等你当了一国之君,我这徒弟再给你当国师,有这两层关系在,我还能缺酒喝?”
于禄欲言又止。之前他就与谢谢说过一句,既是问她,更是自问:“在别洲延续国祚,能不能算是复国?”
崔东山没来由说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于禄问道:“不是看得很远?”
“人在毫无希望的困境里,是绝对看不长远的。”崔东山摇摇头,“但是谁都拦不住我们抬头看天。”
谢谢当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听到陈平安说这种话,她肯定要玩笑一句:“这不就是井底之蛙吗?”
崔东山笑呵呵道:“对,我们都是井底之蛙。”
崔东山低声喃喃:“须臾少年。”
槐黄县城学塾那边,散学下课时天色还早,家境好的稚童纷纷放起了纸鸢。
喝过茶水,聊了些山水见闻,陈平安带着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出门,闲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头,白者是云碧是树,不知人间第几天。
不承想邵云岩找了个由头,竟然不仗义地自己散步去了,这让与年轻隐官独处的酡颜夫人紧张万分。
陈平安与她一起走向山顶,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铜钱的彩色绳结,笑问:“认识?”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
这彩色绳结是由百花福地众多花神各自抽取一缕精魄炼化而成,与她没有直接关系,却有些渊源——当年她能够活着逃遁至倒悬山,百花福地的数位花神暗中出力不少。
所以上次文庙议事,酡颜夫人与百花福地就极为亲切。
陈平安收起绳结,说道:“你这次陪着邵剑仙云游中土,可以帮我捎句话给百花福地,就说我下次拜访会携带此物,至于归还一事,需要面议。”
酡颜夫人流露出讶异神色:年轻隐官算是白给自己一份人情?
像那山下王朝,给金榜题名的举子报喜可都是有报酬拿的!
况且得到此物的惊喜之大,岂是读书人考中进士之喜能比的,百花福地众多花神人人有份。
故而酡颜夫人完全能够想象,将来自己与邵云岩在百花福地会是何等的座上宾。
不管陈平安与福地花主事后谈得如何,自己说不定都能在百花福地捞个客卿当当——作为梅树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酡颜夫人岂会对百花福地没有念想。
这就与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将铁树山视为圣地,山泽野修对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笑道:“这就当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观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报酬了?”
酡颜夫人嫣然笑道:“没问题!”
天下草木花卉精魅,祖师堂其实就只有一座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上山顶:“梅净,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笑容牵强起来。
梅净是她在避暑行宫秘档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
要想在倒悬山,在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开辟出一座梅花园子,她岂能不自报真名?
陈平安说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锦还乡,云游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悬山,酡颜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担任梅花园子的幕后主人,都不敢离开园子。
如今却当了龙象剑宗的记名供奉,公认是陆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记名客卿,如今与邵云岩做伴,浩然九洲何处不敢去?
酡颜夫人顿时心弦紧绷,反复思量。
自从腾空梅花园子交予剑气长城,与那只隐匿极深、化名边境的飞升境大妖彻底划清界限,选择主动跟随陆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婆娑洲齐廷济创建的龙象剑宗担任供奉,前不久给雨龙宗担任客卿……怎么思量都没有半点越界之举啊。
再说了,秋后算账葛藤禅,也不是这位年轻隐官的一贯作风。
别的不说,陈平安做事情还是很爽利的。
陈平安说道:“人有心结树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说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谱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个疤。”
酡颜夫人小心翼翼说道:“我已经释然了,隐官大人不必担心我会与谁不依不饶,继而给龙象剑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岁月悠悠,反正当年为难她的那拨练气士也没剩下几个了。
陈平安说道:“不要跟这个世界达成和解,每一次所谓的和解,不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远是委屈,不会减少丝毫的。”
“只说我自己的一点见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悄悄拆解这个世界,首先就得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解很多人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其实这一点,酡颜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贫时靠狠穷靠忍,至于等到下下人翻身变成上上人,到底是一门心思报复曾经的恶意,还是报答当年的某些善意,或者两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与我关系亲近与否,能否称为朋友,你其实不必用丢几瓣橘子皮来试探,要不是暖树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树绝对不会让我代劳,我才懒得管你。”
酡颜夫人赧然一笑:“隐官大人,是我画蛇添足了。”
陈平安说道:“齐廷济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还是一个极端追求思路缜密、行事严谨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个有强迫症的,有洁癖,只是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以前在剑气长城管着一个家族,环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脚,如今变成了宗门,在婆娑洲一家独大,所以这个特点会逐渐扩大、显露出来。何况你在齐廷济眼中是有个标价的,这句话说得很难听,而且也有背后说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将来因为你,因为某件事,陆芝跟齐廷济翻脸,大好局面付诸流水。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说我,在某种意义上,是将婆娑洲的龙象剑宗和桐叶洲的青萍剑宗视为剑气长城的香火延续的。”
“陆芝有自己的剑道追求,分心与人问剑非她所愿,她不喜欢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余地。浩然天下从来委屈不了陆芝,但是陆芝就你这么个朋友,她一旦为你递剑,只会更重。文庙的规矩,陆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后百年内,文庙约束大修士只会越来越严格。这不是在危言耸听,就像我自己,因为某个谋划,先前就做好了上下两宗被文庙封山百年的心理准备,然后我自己还得被礼圣丢去跟刘叉做伴一甲子、百来年的样子,每天炼炼剑钓钓鱼。”
“邵云岩境界不够,虽是剑仙,却不擅长与人厮杀,况且他志不在剑道登顶,以前是,以后亦然。要我说啊,我们邵剑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后添杯不如无,渴时饮水甘如露。老来身健百无忧,且作人间长寿仙。就这么两个道理,一个如何为人处世,一个为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彻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云岩也不合适为你出头。”
酡颜夫人听得越发迷糊:陈平安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陈平安说道:“弯来绕去跟你说了这么一大通,说得简单点,其实就一句话,你最终能够依靠的,始终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后,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了去。
酡颜夫人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都凉了:又添了个天大委屈不是?有你这么说理的?
陈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净,所以将来遇到事情,找宗主齐廷济求助未必讨喜,让陆芝出面解决,痛快是痛快,可毕竟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齐廷济哪怕愿意帮忙收拾,不找陆芝说什么,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写一封信寄给落魄山,跟我打声招呼,保证随叫随到。”
这样的口头承诺,陈平安只给过两个人:挚友刘景龙,穗山神君周游,后者还是自家先生的缘故。
陈平安笑道:“即便我当时不在山中,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导致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我也会跟朱敛和崔东山事先打好招呼,将你的请求作为上下两宗的优先解决之事。放心,我一定会让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门知道什么叫自找麻烦。”
酡颜夫人怔怔出神,回过神后,默不作声,只是仪态万方地与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一袭青衫凭栏而立,好像双方不谈正事就没什么可聊的了,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酡颜夫人突然转过头,问道:“陈平安,今天与我谈心,先取出彩色绳结,再报出我的真名,然后说出齐宗主、陆先生和邵云岩的心性,最后与我说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种对我的拆解?”
“别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话,说得这么怪。”
“对了,陈平安,你前边说的谋划到底是什么,后果这么严重?”
“将已经被文庙赦免的仰止骗出再砍死,再等着被礼圣抓去功德林关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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