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总说事不过三,既说有些事不宜接连发生四次,也说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难到四。如果说我对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骗人的话,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说不出口。我当然希望在此学拳的赵树下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继崔诚、陈平安和裴钱之后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来,竹楼武夫皆是止境。”
陈平安转头望向赵树下,微笑道:“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了。”
赵树下挺直腰杆,身体紧绷,其实头脑早已一片空白。
陈平安笑问道:“别说做了,是不是连想都不敢想?”
赵树下赧颜点头。
“赵树下,得敢想!”陈平安说道,“这就是你从今天起,在正式入门进屋之前,与我陈平安学拳的第一拳。”
“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谈做成?人生在世,与自己少说几句‘我不行’。道家讲究心斋坐忘,你就要独自一人坐断太虚,心斋独自成天地。佛家说面壁坐禅,你就要把蒲团坐穿,把墙壁打破,若前路不通,就以拳开道。”
“赵树下,你跟我不一样,你只是个纯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寿命终究有限,我希望你将来年老,已经递不出一拳时,即便不曾跻身止境,也要问心无愧。临了,扪心自问,敢说一句‘我赵树下这一生习武学拳,不曾愧对‘纯粹’二字。’”
“进门!”
陈平安转身大步走入屋子,沉声道:“再关门!”
赵树下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子,再转身关上竹门。
要不是昨天朱敛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赵树下此时此刻根本意识不到师父说出“关门”二字的真正含义。
从这一刻起,赵树下,昔年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就是师父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站在屋内一处位置,赵树下站在陈平安的对面,差不多就是当年陈平安以及后来裴钱站立的位置。
陈平安微笑道:“关起门来,我就可以说那句话了。”
“我要让天下——不止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见此竹楼,如见祖师堂!”
接下来,陈平安既没有传授赵树下拳招桩架,也没有着急给赵树下喂拳,而是在竹楼内先留下了七幅人体穴位图,分别对应陈平安自身武学从三境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
画像刻意抹去了血肉筋骨,仅仅余下穴位和经脉,与人等高,气府窍穴多达千余个,数量要远远多于一般修道之人的认知,至于市井药铺郎中的针灸木人,自然就更无法媲美了。
七幅图,不同穴位,星罗棋布,光亮闪烁,颜色各异,映照得整间屋子熠熠生辉,宛如一幅幅悬在天外太虚中的璀璨星图。
“习武与修道,其实两者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分明。我甚至还有一个暂时无法验证的猜测:每一个山上的符箓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学拳,你就必须先了解自身。赵树下,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呼吸开始看,如同居高临下,仙人掌观山河。”
随着七幅画像中“陈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罗万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银河倒挂、白虹横空、星斗相互牵引旋转等诸多异象生发。
每一幅画像就像一座五彩绚烂的星象阵法,“陈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间隔越短,星图的变化就越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随一人的每次呼吸,随之扩张、回缩,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境界越高,星图天地就越稳固,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事实上恰恰相反。
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道:“这些人身穴位,天下医书和诸家道书上有明确记载、视为关键气府的,撇开那些只是名字说法不同、实则穴位位置一样的,我收集汇总了这么多年,想来误差不会太大,其实就只有七百来个。如果再加上各个宗门、门派的种种秘传及无意间找出的秘境,我再查阅避暑行宫秘档和文庙功德林记录,又增添了将近一百个好似沦为遗址被人遗忘的穴位。有些确实属于公认的鸡肋气府,得到反复验证,才被练气士渐渐抛弃,但是不少穴位,练气士想要开府,却因为门槛过高才被冷落,继而失传。此外,某人曾经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这第七幅图,其上总计有千余个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纯粹真气行走道路更长,所以就能够牵动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气,继而融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刚刚拿到那部撼山拳谱,宋集薪和稚圭离开骊珠洞天时丢了一串钥匙给他,最终陈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里发现了一个被劈开的木人,刻满了人身穴位经脉。
对于学拳之初的陈平安,如果说拳谱是用来吊命的登高道路,那么这个被他重新拼凑起来的木人就是柴刀,就是开山斧。
其实那会儿陈平安就知道这是稚圭故意为之,因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陈平安是肯定不会捡走的,说不定都不会多看第二眼。
只有这般作践了,以陈平安的财迷心性和勤俭持家的品格,肯定愿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为圭臬的破烂拳谱,细心钻研其中学问。
这件事,曾经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后来的东海水君真龙王朱,与陈平安几次相逢都始终不曾提过一句半句,可能是就当没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记了,但是陈平安一直记在心里。
陈平安问道:“记住多少了?”
赵树下闭上眼睛再睁开,说道:“大致能记清楚七百多个穴位的位置。”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一个探臂,闪电出手,手掌轻轻贴住赵树下的脖子,随便一甩,赵树下整个人就在竹屋内滑出一个圆圈。
等到赵树下刚好返回原位,惊骇地发现这一个圆圈上站着数十个自己的星象图。
陈平安随便扫了几眼,看着那些“赵树下”的人身天地与气机流转的一张张摹本,没来由点点头,笑道:“如此教拳才对,更有信心了。”
教赵树下这样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陈平安双指并拢,朝着其中一幅星象指指点点,速度极快,瞬间就标注出了三四百个穴位名称,全部是赵树下一口武夫真气“火龙走水”路过的关隘、府邸,就像精准画出一幅堪舆形势图。
他再让赵树下屏气凝神,尝试一次六步走桩,之后就又临摹出一幅堪舆图。
他一挥袖子,两幅星图重叠合一。
陈平安道:“可以仔细看看两者差异在哪里,先观察一炷香工夫,之后再来一趟六步走桩,如果没有明显的改善,我就可以让老厨子去准备草药和水桶了。”
一炷香后,赵树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陈平安喊道:“朱敛,开工。”
佝偻老人立即高声喊道:“来了来了,早就备好了。”
朱敛来到二楼,看着既没有浑身浴血,也没有抽搐走桩的赵树下,感叹道:“公子还是宅心仁厚。”
陈平安背着赵树下走下二楼,去往这个关门弟子的宅子,解释道:“树下始终紧绷着心弦,今天不适合教更多了,慢慢来吧。你说我该怪谁?”
到底是谁让赵树下早早知道“关门”二字含义的?
朱敛立即揭发自己:“必须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机啊。”
陈平安一时无言。
朱敛小声笑道:“公子,今儿就算了,明天后天呢?真正练拳哪有不半死的时候?”
照理说,要是换成崔诚,赵树下不死去活来个七八回,是绝对出不了屋子的。
不过在朱敛看来,赵树下作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若是真能跟随等于差了两个辈分的崔诚学拳,却也未必就是这么个惨淡光景。
隔代亲一事,没道理可讲的。
陈平安点点头:“一时半会儿还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调整心态。”
朱敛轻轻叹息一声。
公子当年学拳,只有陈暖树和陈灵均知道具体情况,可是后来裴钱学拳,朱敛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不谈在二楼屋里吃了多少苦头,只说当年小黑炭经常低头吃着饭,等到再抬起头时,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渗血的瘆人模样了。
裴钱自己往往浑然不觉,反而咧嘴一笑:“你们看啥看,看个鬼呢?吃饭!”估计公子要是亲眼看到这些场景,别说心疼了,都会心碎,肯定会去竹楼跟崔诚拼命了吧。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跟我问拳?给个时间地点。”
朱敛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动问,我都不好意思提。”
陈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气什么,问拳时,我又不会跟你客气。”
言下之意,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压境的,毕竟朱敛是一个距离止境只差一层窗户纸的山巅境。
朱敛想了想:“那就今年冬天,挑个大雪时节,地点就在莲藕福地的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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