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刘重润做了多年的龙舟渡船管事,按照陈暖树的说法,自家财库每个季度的入账可是好大一笔神仙钱,仅次于牛角渡从各路渡船收取的分账。
所以裴钱那会儿就对刘重润格外亲切,发自肺腑觉得刘姨有义气,做事敬业,贼能赚钱,做人真讲究!
佩服佩服,必须佩服!
小时候的裴钱能躺着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挪步,只有陈暖树去鳌鱼背串门送礼的时候才会跟去,见着了刘重润,一口一个“刘姨”,喊得热络亲切。
而刘重润也从不让她失望,次次都有礼物赠送。
落魄山的竹楼一脉有自己的谱牒,门槛之高,就连陈平安这个山主都没能加入,更别提陈灵均了。
能够同时让裴钱仰慕、陈暖树感激、周米粒亲近的还真不多,刘重润算一个。
做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日久见人心。时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钗岛不说在宝瓶洲横着走,至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况之前在龙舟渡船上,米大剑仙与刘重润也是混成脸熟的,虽说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钗岛女修们都喜欢跟那个叫余米的家伙多聊几句——一个男人长得那么好看,多聊几句而已,又不吃亏。
可惜就是余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么爱说话,实在是脸皮太薄了。
所以她们就更喜欢拿他开玩笑了,调侃几句,呵,他偶尔还会脸红呢。
刘重润其实不太愿意跟陈平安聊生意,只是对方都登山了,她便忍着心中不适,硬着头皮开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续签鳌鱼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占据一处道场长达近千年光阴,其实这等于是跟陈平安直接购买鳌鱼背了。
陈平安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饮茶水。
在俱芦洲的龙宫小洞天之内,陈平安买下了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凫水岛,耗费八十枚谷雨钱。
当然,这是一个极低的价格,毕竟有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以及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帮忙。
这些身份显贵的大人物对于水龙宗而言都是潜在压力,何况水龙宗本身也愿意凭此与陈平安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
所以刘重润都不好意思提出价格,想着陈平安要是断然拒绝,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种水丹药方来作为交换。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枚谷雨钱,那么续约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价格算,再给我们落魄山六十枚谷雨钱,刘岛主,你觉得怎么样?这个价格当然是很低了,不过就像我前边说的,这些年珠钗岛帮我们极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这份情谊。”
若是少年时,别说租借六百年,将整座鳌鱼背送给珠钗岛就是了。
只是年岁越长就越明白一个道理:哪怕是予人善意这种事,我之心无愧疚,对待某事不曾多想,与他人之心思百转,反复思量,同一件事会是两种心思。
懂得这个道理不叫无奈,而是成长,照顾他人内心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刘重润难掩讶异和惊喜,憋了半天,才试探性开口问道:“不再添点谷雨钱?”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刘岛主做买卖可以的,我见过变着法子砍价的,就没见过主动涨价的。”
刘重润眯眼而笑:“我这不是良心上过意不去嘛。”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只是呵呵一笑,低头喝茶。
之后两人只是闲聊,意态闲适,美若画卷,落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少女眼中,二人不涉情爱,却俱是神仙中人。
离开鳌鱼背后,临近落魄山,陈平安停下脚步。
路边有座行亭,里边摆了张桌子,始终没有撤掉。
听说白玄就在这儿认识了不少江湖豪杰,最终编撰出了一本英雄谱。
白首没答应上榜,到底是接连吃过大苦头、栽过跟头的。倒是才与白玄见过一面的九弈峰邱植稀里糊涂就登榜了。
陈平安走入行亭,暂作休歇。
去了一趟鳌鱼背,他很是想念裴钱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开山大弟子。
当年他不在家乡,裴钱每天都会去学塾读书。
骑龙巷附近曾经有个不依不饶的妇人说裴钱打死了她家的白鹅,小黑炭赔了钱,但始终坚持不是她干的,陈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她满脸倔强的模样。
那可能是裴钱第一次攒了钱又送出去,心不心疼?
还有那些被裴钱藏在某地的泥偶。
按照她当时的说法,是下了场大雨,她一不小心忘记了,不曾鸣鼓收兵,都给滂沱雨水一浇,打散了。
但是陈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龄人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丢远,而是故意砸碎丢了一地。
生不生气?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难过,也比不过年幼时逃难路上,娘亲在一天夜里,背着她爹和她,偷藏了个馒头再偷吃掉。
很多苦难、困顿、坎坷,都可以用一个美好的童年来与之为敌,不落下风。就像寒冬可以用怀念暖春来抵御,不轻松的时日总会过去的。
也可能很多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心中与各自不那么美好的童年做一场不为人知的艰难拔河,最多打平,绝无胜算。
其实陈平安自己就是熬过来的,所以会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恻隐之心,但是真正让陈平安心软的,还是那些……懂事。
比如受了委屈却不觉得有什么的小米粒,比如当年还是顽劣小黑炭的裴钱。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收到礼物,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好好珍藏着,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中,始终随身携带。
年少喝酒,总是喜欢用那只养剑葫。成年之后,好像取出养剑葫饮酒的次数就少了。
我与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别。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旖旎和争执,也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仇人一般的怨怼与和解。
一个头戴貂帽、两颊红彤彤的少女突然出现在行亭外边,看着那个单手撑在桌面上发呆的青衫男子。
陈平安转头笑问:“谢姑娘觉得拜剑台的风景如何?”
谢狗笑呵呵道:“不错,相当不错。”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着喝酒?”
谢狗眯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惯了市井乡野的江湖儿女,不瞎讲究,只要有不花钱的酒喝,还有啥不满意的。”
不知为何,见着先前那个“陈平安”,她又不是傻子,当然压力很大。
别看她当时从头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着那个持剑者,可其实凭借直觉,她对那个被小陌喊作公子的家伙更为忌惮。
等到瞧见眼前这个神色和煦的年轻山主,奇了怪哉,压力更大!
谢狗看似随意地问道:“你记得之前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知我见,也是一种修行。”
谢狗喝口酒,点头,不知是觉得酒水好喝,还是觉得这句话说得有道理:“那么在陈山主看来,该如何安顿无限心呢?”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不跟谢姑娘聊这个了,我费神,你费酒……嗯,好像还是我的酒水。”
谢狗笑呵呵道:“觉得我是个门外汉,或是那自了汉,聊不到一块去?”
换成别人,她就要换个说法了,比如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只是如今寄人篱下,谈吐得讲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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