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真被打得一手好算盘的崔东山得逞了,那还得了?
公子到底是落魄山的山主,还是仙都山的山主?
等到曹鸯摇摇晃晃站起身,陈平安说道:“接下来看好了,我只演练一遍,你能学到多少是多少。这套拳法出自桐叶洲蒲山云草堂叶氏,源于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名为观瀑、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和竹篮捞月。云草堂武学都从图中来,传到当代山主叶芸芸手上,已经演化出六十多个桩架、拳招,自古就有‘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其中能够对外示人的有四十余个,外人学拳无忌讳。”
曹鸯点点头,抬手擦了擦脸庞,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拳。
之后陈平安就故意放慢身形,为曹鸯演练了四十余个桩架、拳招,与此同时,再详细指点少女不同桩架搭配的真气路线。
习武的门槛虽说确实是没有成为练气士、登山修行那么高,但也不是随便丢几本拳谱就能学的。
想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纯粹武夫,到底不是空架子的江湖武把式,能否凝聚出一口纯粹真气,是天壤之别,能否让这一口气与拳招真正融合,相辅相成,又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停下最后一个拳桩,笑问道:“都记住了?”
曹鸯深吸一口气:“都记住了!”
朱敛刚起身,突然又重新蹲下。
因为只见自家公子并没有就此收工的意思,反而卷起双手袖管,正色道:“再传你一套拳法,桩架拳招皆无名,来自剑气长城一位女宗师,更是我的长辈。”
被自家公子称呼为前辈的山上修士可能不在少数,毕竟是出门在外的礼数嘛,但是被自家公子诚心诚意视为长辈的人就不多了。
陈平安打完一整套拳法,好像是生怕曹鸯会记不住,就又重新演练了一遍,而且再次放缓速度。
身架、脚步挪移极内敛,但是出拳极快,而且没有半点脂粉气。
曹鸯看得出来,这套拳法,最是适宜女武夫修行。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先前那两场切磋,你要有两份心思。今日输拳是必然,不用想太多,以后赢拳也可能,要多多思量。”
“曹鸯,别的武夫我不多管,人人有命,各有缘法,但你既然来到落魄山习武,我就必须提醒你一句。学拳先有救己性命之想,才有资格递拳胜、杀他人。”
曹鸯双手抱拳,嗓音沙哑道:“晚辈谨遵教诲!”
今日陈山主两场喂拳,其实一般来说是只有嫡传弟子才有的待遇。面授机宜,秘传心印,是谓亲传!
陈平安微笑道:“赶紧把脸上血污擦一擦,大白天也怪吓人的。”
曹鸯立即告辞,走向后院。
曹荫心中感叹不已:果然不再给人教拳的陈山主又是那个熟悉的陈山主了。
朱敛已经跑去收拾木杆长枪,再重新竖起兵器架。
曹鸯很快返回,之后一行人在正屋侧厅饮茶闲聊,都不用曹鸯这个侍女忙活,朱敛就给一手包办了,何况茶叶都是他亲手炒制的。
陈平安好似教拳上瘾了,就像从曹鸯这儿找到了一点为人师的信心,喝茶喝到一半,就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摊放在书桌上,喊曹荫、曹鸯一起观摩这幅出自天水赵氏家主的真迹。
货真价实的长卷,远胜书桌长度,足足长达三丈,以至于需要陈平安和朱敛站在两边托住玉轴。
即便如此,曹荫和曹鸯依旧无法看到这幅字的全貌。
一字一行,开篇是“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收尾八字是“一笑横江,秉烛夜归”。
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雄壮,简直就是扑面而来的咄咄逼人。
陈平安解释道:“曹鸯,拳意不止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桩架上得来,天底下真正的好拳,必然来自拳谱之外,前者教我们武学底子打得牢固,后者却教我们在武学路上一拳独高。就像这幅字,形神兼备,可能文人雅士、书法大家来看,是观其笔意,最多就是临摹字帖,但是换成我们武夫来看,就可以看出更多意思,甚至是创出自己的拳招。过段时日,我就教你们这一拳,你们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朱敛帮忙收起卷轴,陈平安一本正经地道:“道理之外,也好与你们显摆显摆我的收藏。”
少年男女面面相觑。
朱敛系好卷轴绳结,轻轻递给陈平安:“收藏丰富不算什么,兜里有点钱就行,可要说收藏之精之美,能够力压同行,一骑绝尘,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就很考验收藏之人的鉴赏眼光了。”
陈平安笑着将卷轴重新收入方寸物中。
老厨子这种好话,确是大实话。
要知道,裴钱小时候就曾私底下与老魏诉苦,说老厨子的狗腿学都学不来。
老魏点点头,说有些人的看家本领在天成不在人力,最后不忘补上一句:“比如你的察言观色与我的酒量。”
各自重新落座,陈平安打算喝完一杯茶水就离开,问道:“曹荫,修行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
“暂时没有。”曹荫摇摇头。有那崔仙师给的三本秘籍帮忙开道,再不开窍的练气士也能循序渐进。
陈平安笑道:“若是以后有任何问题是自己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就跟崔东山请教。我虽然也是剑修,但是在这方面的传道授业解惑远远比不过崔东山,到时候你自己去霁色峰剑房飞剑传信桐叶洲仙都山,不用担心会麻烦崔东山,我会跟他说好,所以你要是不问,就等于白白浪费了。”
曹荫起身作揖致谢,曹鸯便跟着起身抱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就要起身离去,曹荫却主动开口问道:“陈山主,我能不能聊点自己的修行心得,再与山主请教一事?”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
朱敛已经为几人分别添上茶水。
曹荫说道:“我觉得,练气士的修道,甚至是武夫的练拳,都是一连串的术算解题。”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道如虚宅理如柱,不如你举个例子。”
曹荫就举了个将武夫淬炼体魄拆解为皮肉筋骨的具体例子,由此可见,身为剑仙坯子的曹荫并不担心自己的修行,却很在意曹鸯的习武之路。
朱敛笑着不说话。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其实很容易在未来形同陌路,只因为少年翻书太快,少女看书喜欢折角。
陈平安听得仔细,点头赞赏道:“这个举例就很好。”
曹荫有些腼腆,说道:“可能资质不好的人才会如此拆解。”
陈平安刚想再夸奖少年一句“你的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结果听到曹荫的这个说法,立即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其实曹荫的这个见解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极有见地的修行感悟。
曹荫当然是天才,如此少年,就已经是观海境瓶颈的练气士,而且还是剑修。
可问题在于,世间确实有那么一小撮天才中的天才,比如宁姚、曹慈、裴钱、柴芜。
陈平安笑问道:“对佛家典籍了解吗?”
曹荫答道:“看过些,但是不多。”
陈平安就问了一个问题:“怎么看待佛家禅宗南北的顿渐之别?”
曹荫有些惶恐不安。这种涉及佛门一次大分流的重大问题,岂敢随便妄言,何况少年从未深思过。
陈平安又问道:“那我问你,当真能够立地成佛吗?顿悟之后如何立定在那个顿悟而来的境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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