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敛立即收敛神色,沉声道:“这等交心言语,唯有公子说得!”
陈平安本来想要打赏一个“滚”字,结果看到陈暖树使劲点头,周米粒开始招牌式无声鼓掌,仙尉满脸诚挚地深以为然,朱衣童子更是觉得听见了一番圣贤教诲,只恨手边无纸笔,就只得将那个字咽回肚子。
仙尉好奇问道:“白玄怎么没有一起回来?他留在仙都山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这个大爷留在那边炼剑,如今等于有人督促他破境,他暂时不会返回拜剑台,估计至少得是个龙门境了才愿意主动挪窝,否则根本没脸回来。”
吃过一顿晚饭,陈暖树和周米粒帮着收拾碗筷,陈平安离开朱敛的宅子,来到竹楼外,独自坐在崖畔石桌旁,转头望去,左手边天都峰是近邻,要比跳鱼山和扶摇麓距离落魄山更近,只不过占地广袤的灰蒙山已经被落魄山收入囊中,成为藩属山头,而这座名字意思极大的天都峰却始终被一个早先山门底蕴与黄粱派差不多的中部仙府拥有,而且与衣带峰不一样,从不与落魄山往来,山中修士也不多,只有十几人,深居简出,足不出户,这么多年就只是幽居山中清净修道,据说坐镇山头的修士好像都不是金丹地仙。
若是两山修士各站山巅相对遥望,还是落魄山更高些,所以天都峰并不妨碍落魄山之顶的开阔视野。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来到山巅,站在栏杆上,双手笼袖,望向东边的小镇。
以前在小镇,青壮汉子,还有些老光棍都是很乐意走泥瓶巷的,即便绕点路也要走一走。
至于跟陈平安、宋集薪差不多岁数的人就不太乐意了,偶尔路过,也不知是家里长辈教的还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总会故意大声嚷着类似一家团圆的言语,一骂骂俩,一个是克死爹娘的孤儿,一个据说是宋督造丢在外边的私生子,难怪会凑一堆当邻居。
每逢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以及清明时节,小镇每门每户除了自家先人的坟头,都会有各自的共同远祖坟头需要祭拜。
陈姓当然不算什么大姓,不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四姓十族之列,却也分出数支。
陈平安年幼时曾经跟着爹一起上坟祭祖,是有条既定路线的,等到爹娘去世后,他也曾独自端着盘子,拿着红纸香火,循着记忆中的那条路线上坟。
只是某次被人撞见,那些原本按照乡俗辈分称呼为太公、叔公或是大伯的陈姓男子脸色都不太好看,只是碍于代代相传的祖上规矩,到底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只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一,陈平安发现自己昨天的挂纸已经不见了,找了找,才发现好像是被人随手丢到了坟头下边的田地里去了。
他顾不得伤心,跳下田垄,小心翼翼地捡起红纸,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重新将挂纸压在坟头石头下边会不会犯忌讳,可要是就这么带回家,又担心坏了规矩。
无依无靠的孩子就那么孤零零地长久站在田地间,没有生气,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那年之后,陈平安就只去爹娘坟头上坟了。
田地间,天地间。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取出养剑葫,仰头闷了一口大酒。
朱敛的宅子里,小陌和仙尉,还有朱衣童子都留下了。
闲来无事,朱敛就拿来棋罐跟小陌下棋。
小陌学棋极快,棋艺精进堪称势如破竹,一天一个境界。
朱衣童子刚要坐在一颗被从棋盘上提起的棋子上边,仙尉就笑着从棋罐中拈起一颗棋子放在桌旁。朱衣童子问道:“干吗呢?”
仙尉笑道:“就你屁话多。”
“你算哪根葱,敢跟新任骑龙巷总护法如此放肆,造反呢?”
朱衣童子就这么开始跟仙尉拌嘴,吵吵闹闹的。
仙尉又想起叶芸芸,压低嗓音问道:“老厨子,你觉得那位叶山主……有多美?你说要是咱俩瞧见了她,会不会动心?”
朱敛笑道:“估计都不会吧。”
仙尉感叹道:“咱们这儿啥都好,就是陌生女子少。”
朱敛哎哟一声:“还挺押韵。”
仙尉扯了扯衣领:“小道若非眼界高,岂会单身至今。”
朱衣童子捧腹大笑:“就你?仙尉啊仙尉,你要是哪天老了,可不就是老厨子这副尊容,估计还不如老厨子这般慈眉善目呢。”
朱敛笑道:“扯上我作甚。”
朱衣童子假装打了个嗝,翻篇翻篇。
春宵月色,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
可惜年纪老大不小了还没个着落,仙尉道长就有些发愁,自己总不能一直单着吧,看看这个老厨子,就是一个不太好的榜样。
“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浪子走花丛,总是风流儿郎。”朱敛一手拈棋子,一手挠头,微笑道,“光阴匆匆最无赖,用少年白了头,朱颜亦辞镜,偷偷换取樱桃红,芭蕉绿。”
仙尉嚼着意思,试探性问道:“老厨子,你年轻那会儿莫非也是很有些缠绵悱恻的男女故事?”
朱敛一本正经道:“读过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可不会随便跟女子打架。”
仙尉嘿嘿笑道:“像我,像我。”
朱衣童子笑得肚子疼:“像高平,你们俩都像。”
他们仨不约而同地望向小陌,小陌倍感无奈道:“也像,也像。”
陈平安返回竹楼时,发现陈暖树就守在门口,笑道:“我有钥匙的。”
陈暖树故意恍然,陈平安笑了笑:“没事没事,刚好进屋子坐会儿。”
竹楼一楼,纤尘不染。书桌上搁放着一盆青翠欲滴的菖蒲,不是仙家物,是暖树早年从山中溪涧搬来的,照顾得很好。
之前九嶷山神君为了给自家先生恢复文庙位置道贺,也曾赠送了一盆菖蒲,不过是文运菖蒲,当然不是寻常物,有千年岁月了,能够汲取天地精华,每隔一段时日就可以凝聚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水珠。
这盆文运菖蒲被陈平安转赠给了陈暖树,如今都是她在负责细心打理,半数文运粹然的水珠留在莲藕福地,剩余一半就让陈暖树放入落魄山溪涧中,顺水远流,龙须河、铁符江……只因为是一笔细水流长的文运增益,没有立竿见影的可能性,所以九嶷山菖蒲的价格才不至于在山上变成天价,当然,那几盆拥有三千年道龄的菖蒲得另算。
陈平安从咫尺物中取出一摞摞书籍,早已分门别类,跟陈暖树一起放在书架的不同位置上。
其实在这件事上,陈平安与大泉京城黄花观的那位前朝皇子殿下如出一辙,都有强迫症,不过陈平安没有后者那么严重。
最后陈平安送给陈暖树一摞书,陈暖树双手捧书,鞠躬致谢,打算就此告辞离去,不打搅老爷休歇了。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过来,笑道:“陪我看会儿书。”
陈暖树就将书暂时放在桌上,再拿起一本,一大一小一起看书。
陈平安突然笑道:“山上人不多也好,暖树不用太劳累。”
这么一想,被自己学生挖墙脚的事情,山主大人的气就顺了。不然崔宗主觉得某些事能够就此翻篇,呵,那就太天真了。
陈暖树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老爷,崔宗主寄了一封书信给我,在信上说老爷你马上就要到家了,让我跟朱先生打好招呼,炒菜上心些,还列了单子,写了老爷你最喜欢的那些菜,最后在信的末尾还叮嘱我不要与老爷说这件事。”
陈平安微笑道:“回头找他算账。”
陈暖树欲言又止,陈平安说道:“他猜到了又如何,敢说什么,敢想什么,我就再跟他额外算账。算了算了,还是不让你为难,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陈暖树腼腆一笑。
陈平安没来由地自嘲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当这个先生,愁,很愁。”
陈暖树抬起头,想了想,嫣然笑道:“老爷,反正崔宗主知道怎么当好学生,是不是就可以愁也愁,但是不用那么愁了?”
陈平安愣了愣:“也对!”
屋内唯有翻书声簌簌而响,陈平安随口说道:“暖树,偶尔会着急境界一事吗?”
陈暖树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笑道:“必须声明一点,我可不是催促你修行,只是担心你有了想法,不好意思开口,我这个当山主的又经常出门在外,一年到头不着家,确实不像话,所以就想问问你的想法,如果没有这种想法,那就先放着,如果有呢,也别觉得难为情,我今天就先想好策略,明儿就可以着手做准备了,保证稳稳当当的。”
陈暖树连忙摇头摆手:“老爷,不用不用。”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那就不着急。”
陈暖树灿烂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裴钱、曹晴朗、张先生、岑鸳机……落魄山所有人,老爷其实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当然,还有那个成天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惫懒货。
竹楼一楼这间屋子,地方虽小,宝贝却多,除了墙上那幅吴霜降赠送的《当时帖》、奈何关集市上小精怪赠送的一方“明理笃行”款砚台,还有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赠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黄随形章,这会儿就都被陈平安放在了书桌上。
文庙议事期间,张直开设在鹦鹉洲的包袱斋里边,陈平安当时身上没有现钱,就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欠了些债,也是买了些心仪物件的。
至于一些个不宜放在书房的各类山上宝物也不在少数,例如在俱芦洲,那锁云宗养云峰不就盛情难却,得了一件三郎庙灵宝甲,一件兵家金乌甲?
还有九真仙馆仙人云杪送出的白玉灵芝,双方不打不相识,结果见面就送礼,半仙兵品秩呢。
此外在水龙宗,北宗宗主孙结所送的一对牛吼鱼,南宗邵敬芝给了一只山上别称小墨蛟的蠛蠓,陈平安准备在泓下和云子远游桐叶洲之前分别赠予他们。
还有李源送的那块“峻青雨相”玉牌,可惜已经送给了范峻茂,不然以后可以送给陈灵均,作为他担任落魄山护山供奉和左护法的贺礼,或是送给担任青萍剑宗供奉的老嬷嬷裘渎作为回礼,都是很好的选择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暖树约莫看完半本书,连忙起身,捧着书告辞离去,陈平安就说自己也要散步,送她返回宅子,结果发现周米粒正站得笔直当门神呢。
陈暖树赶紧与她道歉,她咧嘴而笑,两个小姑娘一起与陈平安挥手作别,聊天去了。
陈平安返回竹楼,重新坐在崖畔石桌旁,假装不知,过了片刻,才转头一看,满脸讶异。
桌边坐着个莲花小人儿,方才从泥土里蹦出来,再跳上石凳,最后跳到石桌上,坐在桌边,单手撑桌面,轻轻晃着双腿。
陈平安笑着把小家伙放上肩头,一起眺望远方,老规矩,与小家伙说了些这趟远游出门的奇人趣事。
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得耐心,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已经回家,今日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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