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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今可穷了,私房钱零零碎碎攒一起也凑不出一枚谷雨钱,这要是出了纰漏,钱袋里少了一枚谷雨钱,岂不是把自己卖了也还不上债务啊?

张直微笑道:“刚好七百枚,不多不少,小仙师只管放心。”

被看穿心思的周米粒笑容腼腆:张大仙师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呢。

陈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脑袋,朝张直笑了笑。

张直笑问:“陈先生、崔宗主,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桐叶洲开凿这条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大致数目是多少?”

崔东山啧啧道:“还真不是一般的冒昧。”

都是老狐狸。

要是被张直知道了这笔谷雨钱的数量,未来那条大渎的规模其实就可以大致估算出来了,一个不小心,以包袱斋的精打细算,甚至可以完全绕开青萍剑宗这些势力早早布局,仔细研究桐叶洲中部堪舆画卷和各国山水形势图,再以两个方向各自入海的大泉埋河和沛江作为推演起始,就有一定把握演算出一条大渎水道走势,再暗中与那些早就穷疯了的王朝皇帝、藩属君主低价购买那些暂时看来完全不值钱的山头、地盘,迅速交割地契,就可以等着大渎找上门去了,财源滚滚,旱涝保收。

所以陈平安直截了当摇头道:“恕不奉告。”

张直说道:“包袱斋确实希望通过大渎开凿一事既求利也求名,并且求名更多,可以少挣钱,甚至是完全不挣钱。我们不会也不宜绕开青萍剑宗另起炉灶,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得不偿失。”

崔东山双臂环胸:“你们包袱斋在浩然天下的名声确实真就一般,很一般了,比起皑皑洲刘氏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比起范先生的商家同样差了几十条街。试想一下,千百年后,包袱斋子弟每逢路过桐叶洲,别管是奔波劳碌挣钱还是闲逛山河的,只需看着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那条大渎流水,无论是乘船渡水还是站在岸边,或是在仙家渡船上俯瞰那条横贯桐叶洲东西的蜿蜒水龙,都可以问心无愧地与朋友笑言几句,学吴老祖这般吹吹牛皮,说这条大渎有咱们包袱斋一份功劳!”

陈平安微笑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撇开一门心思只求证道长生不朽的,那么剑术高的、拳头硬的、有权势的、兜里有钱的,总得给世道留下点什么。

吴瘦叹了口气:你们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结果吴瘦就又看到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直愣愣看着自己,瞬间身体紧绷,心中叫苦不叠,所幸有张直帮忙解围,继续先前的话题:“这种泽被苍生功在千秋的事业,确实不可以单纯追求账面上的盈利。”

张直继而笑道:“实不相瞒,之所以这次只带吴瘦来碰壁,是因为掌管桐叶洲包袱斋的那对道侣话事人,再加上那个出身包袱斋祖师堂的账房,三人都对隐官大人太过敬仰。他们跟只认钱的吴瘦不一样,以致我都要担心他们过来根本不会讨价还价,见着了隐官大人,一个意气用事,就太不把买卖当买卖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这种生意场上的客气话,听过就算,不用当回事。

张直旧事重提:“那就算上我们一份?六千枚谷雨钱,桐叶洲包袱斋占一半,我再自掏腰包补上另外一半。”

崔东山问道:“谁求谁呢?”

张直笑道:“当然是我求你们。”

崔东山转头望向先生。大方向,当然还得先生拿主意。

陈平安点头说道:“张先生可以提要求了。东山,在这之前,你给张先生说说大致情况。”

崔东山这才开始拿出些许诚意,与包袱斋说明了第一笔神仙钱的出资情况:“青萍剑宗给出三千枚谷雨钱,玉圭宗拿出五千枚,大泉姚氏会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一千枚谷雨钱,皑皑洲刘氏和玄密王朝郁氏各自拿出一万枚和两千枚谷雨钱。这些钱很快就会陆续到账,而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投入。”

“想要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工程浩大,牵扯到方方面面,只说大渎沿途各个恢复国祚或是另立正统的新旧朝廷借此机会以工代赈,救济背井离乡的灾民,动辄需要动用数以百万计的劳力,各国既能借机收拾旧山河,也能将各地难民聚拢在一起,有朝廷和各地官府集中管理,最少也能保证国境内不至于一遇到荒年就饿殍千里、白骨盈野。”

“此外,皑皑洲刘氏承诺会主动提供三百条不同规模的符舟帮忙运送百姓去往崭新大渎河床处,只是这些刘氏私人渡船的灵气消耗、掌控符舟的仙师等一系列人手调度、渡船辗转各地的神仙钱开销,都由沿途各国自行负责。”

张直听过之后,心里大致有数了,刚想开口说话,崔东山就已经加重语气提醒道:“张直,你要知道,刘氏和郁氏出了这么多钱,运作不当,亏了就亏了,就当是打了水漂,绝无怨言,可没有任何欠条字据的。即便将来可以挣钱,大渎一起,不管未来如何盈利,刘聚宝和郁泮水都早已承诺,白纸黑字,都是签订好契约的,两家最多只挣本金的一成。赚到了这笔神仙钱,桐叶洲大渎就等于跟他们没有半枚神仙钱的关系了。”

至于具体的大渎收益从何而来,想必是张直和包袱斋最感兴趣的,只是对不住,得先见着了真金白银才有资格知晓,不然就猜去。

张直说道:“在钱财上算账,我们一样可以学刘财神和郁泮水,亏了认栽,赚了最多收取本金的一成数额。此外,包袱斋额外的,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大渎沿途所有仙家渡口,不论新旧,都建造包袱斋,各国朝廷不收地租,都算包袱斋花钱买下的,更清爽些,不用扯皮,空耗精力。除非当地王朝更叠,换了国姓,到时候再来另算归属,否则买卖就是一口价。至于渡口各个新建包袱斋的具体价格,我会让吴瘦他们去谈,也算给了各国朝廷一笔额外收益,不至于让诸国君主和户部衙门一谈到钱就觉得捉襟见肘,容易拖延了大渎开凿工程的进展。”

崔东山气笑不已:好家伙,这是明摆着抢地皮来了。

张直笑着解释道:“仙家渡口有无包袱斋,人气还是很不一样的。”

吴瘦终于觉得有机会将功补过了,刚想要卖个人情,说可以率先在青衫渡掏钱,人力物力财力都由桐叶洲包袱斋出,包圆一座仙家渡口该有的各色建筑……只是还没张口,就见张直转过头来,双指并拢,轻轻敲击桌面:“吴瘦,老老实实喝你的茶。”

难得动怒的包袱斋老祖师真给气到了。

要是有私心,青萍剑宗何必消耗那么多的山上香火情作为大渎开凿的发起人,填补这个好像无底洞一般的窟窿?

你吴瘦要是开口给出心中那个建议,就等于昭告一洲山河:不,你们青萍剑宗其实是有私心的。

崔东山笑嘻嘻道:“张先生就不要苛求所有属下都与你一般视野开阔,有个天大格局了,不然如今包袱斋早就将商家取而代之了,自立为祖,或是被范先生青眼有加,请去当个商家三祖。”

张直无奈笑道:“这种话可不能外传。”

确实就如崔东山所说,一个门派里边,行事风格,挣钱方法,不可能全如自己一人。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告辞:“既然方向谈妥,接下来就只是磨细节了,就让东山跟张先生细说,该吵吵该骂骂,不用客气,就都当好事多磨了。”

张直站起身,抱拳相送。

陈平安对吴瘦笑道:“今天咱俩才算真正认识了,以后就别与外人吹嘘一起喝过酒了,反正一起喝过茶是真的。”

吴瘦小鸡啄米,信誓旦旦保证道:“晓得晓得,隐官教诲,铭记在心。”

随后,陈平安就带着周米粒,还有米大剑仙一起离开青衫渡,徒步返回密雪峰。

周米粒问道:“好人山主,一起回家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算是半路吧,等风鸢渡船到了老龙城,我再陪着宋前辈下船走上一段,然后就会独自赶回落魄山,肯定比你早到家。”

周米粒点点头:“这敢情好。”难得好人山主等自己返乡,不是自己等好人山主回家哩。开心开心贼开心,比过年收红包还开心。

米裕回头瞥了眼吴瘦,问道:“隐官大人,真就这么算了?”

陈平安揉了揉周米粒的脑袋:“要不要打他一顿出出气?”

周米粒咧嘴笑道:“又不生气,出啥气?行走江湖要大气!”

陈平安收起手,笑着点头:“米大剑仙,听见没有?学着点。”

米裕就想要学隐官大人揉揉周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小姑娘伸出手掌拖住手腕,着急道:“余米余米,干吗呢干吗呢,再摸脑袋可真就不长个儿啊!”

米裕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一直对那位包袱斋老祖师十分仰慕吗?就不借此良机多聊几句?”

陈平安笑道:“仰慕是真,不过就像张先生自己说的,跟仰慕的人合伙做买卖,很容易脑子一热就失了分寸。再者,我看着那个心宽体胖的吴老祖就烦啊。”

桌子那边,崔东山开始与张直诉苦。

原来,为了开凿大渎一事,临时组建成一个类似祖师堂的存在,自家青萍剑宗这边会派出种秋和米裕,不可谓不重视。

玉圭宗由王霁出面,大泉王朝派的是礼部尚书李锡龄,再加上一位专门为此事离开京城的户部侍郎,也算一种机遇难得的官场镀金了。

蒲山云草堂的薛怀,还有太平山那边,来的是护山供奉于负山。

皑皑洲刘氏和中土郁氏也都会各自派遣一人赶来桐叶洲,极有可能是那个居心不良被套麻袋的刘幽州,以及与隐官大人和裴钱都是老朋友的郁狷夫。

此外,未来那条大渎沿途诸国也可以各自安排人手参与议事,能够在这座“祖师堂”拥有一席之地。

只说青萍剑宗这边,除了会动用崔东山的那拨符箓力士,还有金师、摸鱼儿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

种秋担任账房先生,首席供奉米裕亲自带队,陶然陶大剑仙负责护道,何辜、于斜回,再加上老虬裘渎,甚至还会从落魄山挖来元婴境水蛟泓下,以及云子。

当然,还有三位搬山倒海易如反掌的大人物,崔东山暂时没有为包袱斋泄露天机:东海水君王朱、旧王座大妖仰止,和拥有半部《炼山诀》的蛮荒桃亭,如今的嫩道人。

万事俱备。

添加茶水的人换成了胡楚菱。

崔东山喝完最后一碗茶水,叹了口气:“张直,真不是我说你啊,我家先生原本对你可是极为敬重仰慕的,你说你瞎试探个啥,这下好了,差点翻脸,亏得我辛苦补救,今日见面才算有个善始善终,又开了个好头。”

张直自嘲道:“见面不如闻名。”

崔东山感叹道:“千秋万古天下事嘛,总是意外又不意外,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得于真,归于淡,留于忆,死于忘,活于……张直,我没词了,你来补上。”

张直摇头,以心声道:“张某人才疏学浅,不如绣虎真知灼见,当然不敢狗尾续貂。”

崔东山疑惑道:“你曾见过我?”

张直更是疑惑,这是个什么问题?只得道:“当年在宝瓶洲,不是你自报名号,再亲口让我滚蛋的吗?”

崔东山点点头:“那就是我学到了先生的学问精髓之一,不小心记岔了。”

直到张直这天离开青衫渡,密雪峰上的洛阳木客庞超也没有露面与这个山中晚辈叙旧。

风鸢渡船开始起航南下,陈平安和周米粒都登了船,米裕随行。这趟走完,米大剑仙就需要全身心投入到大渎开凿一事当中去了。

密雪峰宅邸书房内,与先生和小米粒道别之后,崔东山返回此地,当下坐在椅子上,一旁站着掌律崔嵬。

墙壁上挂着一张宣纸,以古篆额书“青萍剑宗”,下边写着一些人名木牌和旁注,以不同境界划分。

最高处书写“十四境”三字,空白。

其下飞升境,依旧暂时空缺。

仙人境这一栏,有崔东山,半剑修;米裕,剑修。

下边的玉璞境,有柴芜,半剑修,宣纸上犹有一行蝇头小楷:最多十年,争取五年。

元婴境,有崔嵬,剑修;隋右边,剑修;裘渎,老虬。

金丹境,有曹晴朗,半剑修;陶然,剑修,旁注一句:需要补剑;吴钩,鬼修;萧幔影,鬼修。

崔东山问道:“崔嵬,知道浩然宗门的行情吧?”

崔嵬点头道:“清楚。”

崔东山说道:“所以你身为我们青萍剑宗的掌律祖师,必须要比隋右边更早跻身玉璞境。隋右边不争这个是她的事,她也有资格不着急去打破元婴境瓶颈,但这不是你不抓紧的理由。”

崔嵬说道:“先前小陌先生在落宝滩道场传道授业,我曾多次请教剑道,豁然开朗,受益匪浅,三年之内,必定玉璞。”

崔东山嗯了一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过了三年不成事,那就别怪我翻脸。”

在浩然天下,一座宗门是否有资格被称为顶尖,有一道门槛,就是当下有无飞升境大修士坐镇。

一流宗门则是有无仙人境当金字招牌,其中,祖上出过飞升境的天然高人一等,宗门内拥有两位甚至更多仙人境的又瞧不起只有一位的。

二流宗门可能暂时没有仙人境,但是拥有数位玉璞境,或者说其中有闭关多年、有望仙人的玉璞祖师。

三流宗门只有一位玉璞境,有些青黄不接的宗门甚至已经没有玉璞境祖师或宗主了。

当然,“宗”字头就是“宗”字头,不是谁都可以不当回事的,在一般谱牒修士和山泽野修眼中,还是高不可攀的庞然大物。

崔东山笑问:“崔大掌律,你知道我为何要选择此地作为青萍剑宗的根基所在吗?”

崔嵬摇头道:“不知。”

崔东山靠着椅子,拧转手腕:“其中一点,是想要找个隐世高人。他生平最不喜欢打架,却偏偏很能打,当年就是他找到了绯妃的撤退路线。不过这位行踪不定的散仙最大的能耐还是铸剑,却不是浩然人氏,来自青冥天下。既然是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朋友了嘛。”

崔嵬问道:“姓名道号?境界如何?”

崔东山道:“你不用知道这些,只需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就行了,迟早能碰面的。”

青冥天下首屈一指的铸剑师徐夫人。他并非女子,只是姓徐名夫人。

“云水悠悠,与君共愁,花下真人道姓徐,唯梦闲人不梦君,一路沽酒到余杭。自言嗜酒见天真,豁得平生俊气无。”

“这位称得上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人,其实暂时出不出现都无所谓了,反正都需与我仙都山借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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