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还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或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削尖脑袋去争夺一席之地的。
比如王朝皇帝,或是垫底道观、宗门的祖师爷。
前者是为了招徕各州英才、豪杰,后者则是为了能够吸纳更多的山外仙材。
但这一次又不是仙杖派的手笔,还怎么打招呼?许多可能根本不愿意登榜的都登榜了,其他想要登评的却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
此前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陆沉与小陌聊到青冥天下时随口提的那十几位高人大多登评。
由此可见,陆掌教经常站在白玉京最高处的栏杆上不是晒太阳就是赏月色的,一座天下的风土人情确实没白看。
姜休领衔的二十一人全部都只在候补行列,偏偏将玄都观王孙放进了前边的十人榜单,又偏偏天下第十是两人并列。
王孙排第十一不行吗?
当然可以。
甚至在龙新浦眼中,只要王孙一天不曾跻身十四境,最多就是候补之一,完全没办法去跟姜休争第十一。
别人不清楚姜休的底细和剑术,龙新浦却是心知肚明,这等于是故意将玄都观放在火上烤了。
一宗之内拥有两位天下前十,除了白玉京,在青冥天下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
关键玄都观又是出了名的与白玉京不对付。
它与地肺山华阳宫还不太一样,后者至少还能与白玉京维持面子上的过得去,但玄都观因为孙怀中的缘故,是天下公认胆敢与白玉京掰手腕的头把交椅,然后才是岁除宫和吴霜降。
如果是那仙杖派的手笔,龙新浦绝对不会让王孙登榜,甚至连候补都不上。
毕竟兵解山与仙杖派是同在永州境内的老邻居,而龙新浦又是兵解山辈分最高的修士,跟仙杖派的几个老祖师都极为熟稔,是有私谊的。
玄都观之所以会与白玉京结下死仇,准确说来是与掌教余斗有那不共戴天之仇,就在于玄都观的一对师徒:黄柑、宋茅庐。
这对师徒,一个道号青李,一个被尊称为宋师。
可前者在世时连候补都没有进入,后者倒是登评过一次候补,据说是仙杖派故意让他未能跻身天下十人,免得树大招风。
可即便如此,最终还是有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永州平仓一役,从此青冥天下就多出了流散四方的米贼一脉。
而那黄柑,更是死在余斗手上,死在玄都观内!
所以在去往雍州之前,龙新浦打算绕路回家乡走一趟仙杖派,评选出一份更加服众的天下十人榜单。
简单说来,除了要有说服力,还需要有更大的噱头,能够吸引更多的眼光,引起更大的话题,覆盖先前榜单带来的影响力。
以王孙的脾气,哪怕“天下第十”的身份名不副实,她也绝对不会拱手让人。
哪怕明知道此间杀机重重,王孙也只会坦然受之,无非是慨然出剑。
王孙说道:“没事,等我跻身了十四境,看笑话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龙新浦惨然道:“我倒希望你不要跻身十四境。”
王孙难得沉默,酝酿半晌才道:“换个人喜欢。”
龙新浦饮尽壶中酒,洒然笑道:“难,比让王孙喜欢我更难。”
王孙默不作声。
龙新浦抬起头,轻声呢喃:“又要下雪了。”
这场雪,会很大。
如果撇开他的私心不谈,那幅已经缓缓展露一角的山河画卷一定会很壮观。
龙新浦起身告辞,缓缓走出桃林,不御风,不缩地山河,就只是一步一步离开背后那个女子的视野。
孙怀中来到师姐身边,看着黯然离去的龙新浦。这种事情,外人也没法说什么。
王孙突然说道:“要是宋茅庐生在浩然天下,会不会更好些?”
孙怀中点点头:“肯定。”
犹豫片刻,他微微苦涩道:“要是这孩子一早就去了白玉京,说不定如今就是名副其实的宋掌教了。”
王孙说道:“道理不能这么讲就是了。我相信,宋茅庐可能会怨恨玄都观、你、我,但不会后悔在玄都观修行。”
孙怀中嗯了一声:“显而易见,毋庸置疑。”
王孙说道:“既然明知他不后悔,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就得更加愧疚。”
孙怀中说道:“总不能每天自己甩自己耳光吧?”
王孙说道:“你可以把脸伸过来,我有两只手,腾出一只手有何难?”
孙怀中哑然失笑。师姐还是这么有想法。
墙里开花墙外香,小师弟黄柑的关门弟子,师侄宋茅庐在那与蕲州并不接壤的永州自立门户,道脉之兴盛,声势之浩大,当得起“空前绝后”四字。
永州平仓一役,玄都观不知为何选择袖手旁观,据说是孙怀中亲自下的法旨,任何人都不得离开道观赶赴永州驰援宋茅庐。
故而宋茅庐的那拨嫡传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只剩下寥寥数人,颠沛流离,形若丧家之犬,在永州、蕲州之外的数州之地艰难站稳脚跟,为师祖黄柑与师尊宋茅庐这一脉传下了几条香火凋零的道统法脉。
因此,这几条难成气候的道脉修士对玄都观的恨意半点不少于白玉京,尤其是经历过那场战事的老人,始终无法释怀。
永州诸国,无一例外,共尊国师。
当年宋茅庐虽无立教称祖之名,却已有一教教主之实。
这是一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类似林江仙被人尊称为林师,宋茅庐当年也被山上敬称一声宋师,而不称呼其道号。
宋茅庐与白玉京那位绰号小掌教的张海峰曾被誉为天下双璧,在外界看来,永州这一脉道士虽败犹荣,作为掌教的宋茅庐虽死犹荣,宁可身死道消也不愿苟延残喘地被拘押在白玉京镇岳宫烟霞洞。
据说宋茅庐曾言:“贫道真要去白玉京,既不做客人,也不当阶下囚,只能是与你们问剑。”
孙怀中还曾主动去往青神王朝,找到那个出身米贼一脉的王原箓,开玩笑说是王原箓的老祖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还真就全是玩笑。
只是如今的米贼一脉其实与当年的永州道士已经大不相同,浑水摸鱼者居多,私箓驳杂。
再加上此事是白玉京的禁忌,不被道观和官家史书记录在册,岁月一久,以至于如今的米贼一脉年轻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自家法脉明明修行的是道门正宗正法,为何就是“米贼”了。
相传玄都观有条不成文的祖师堂规矩,只是代代口传,不会记录在册,告诫观内学道之士哪天在路上遇到了那几条道脉的旧同门,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算是独一份的怪事了。
玄都观孙怀中敢骂白玉京,敢骂天下人,唯有这几条道脉的十数座宫观、道院里哪怕是个刚入门的道童都敢骂孙怀中。
而兵解山作为昔年与宋茅庐公开结盟的唯一顶尖大宗,虽说好像是事先得到了宋茅庐的提醒,临时单方面撕毁盟约,故而并未元气大伤,但是兵解山除了龙新浦之外,对孙怀中和玄都观的观感都很差:你孙观主修道数千载,剑术通神,除了不痛不痒骂几句白玉京,又做了什么?
又敢做什么?
孙怀中说道:“师姐,那件事,还是算了吧。”
见王孙不说话,他继续道:“师弟是师弟,我这边,詹晴与狄元封两个,再加上你那边的两个,就都各是各人了。我相信小师弟也不愿意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如果师姐没忘记的话,当初我们几个同门曾经专门讨论过此事,只有小师弟的想法最为特殊,跟我们的见解距离最远。”
王孙背靠一棵桃树,双臂环胸,微微抬头,直愣愣盯着孙怀中,好像在说: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千多年,事到临头,你跟我说算了?
小孙你是欠揍还是找打啊,来,给句准话。
孙怀中硬着头皮说道:“师姐,听我一句。”
王孙还是默不作声,孙怀中叹了口气:“师姐,我们做的事情可能会让小师弟更加不甘心,不值当,不痛快。”
王孙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这下轮到孙怀中吃不准了,小心翼翼问道:“师姐真能放得下?”
“也没啥。”王孙喃喃,“就是突然发现,好像都快要记不清黄柑的样子了,有点伤心。”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孙怀中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师姐。
王孙挥挥手:“别打搅我修行,一边凉快去。”
孙怀中默默点头,来到一间没有主人已多年的书斋,其内悬挂有一副对联,是小师弟亲笔:
琵琶黄柑青李,孤鹤一冲上南天,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
蓬莱瀛洲方壶,仙真乘风下北山,要做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故人故事,说书人都已经不再年轻,更何况是那些书中人。
孙怀中拿起墙角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打扫一尘不染的书房,之后去了白也的茅屋,也不跟白也客气,竟然给自己煮了一锅鸡蛋。
他剥了一颗,一口囫囵吞下,含糊不清笑道:“当年就数小师弟读书最多,可能把整个青冥天下的佛家典籍都给看遍了,当然,也跟咱们这儿佛家典籍不多有关系。”他又拿起一颗水煮蛋,笑了笑,“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
白也只是坐在桌对面。
孙怀中吃了三颗水煮蛋,拍了拍手:“一己之私,牵扯天下,非我所愿。”
老人神色淡然,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可如果势不可免,那就只能这样了。”
白也说道:“既然已经想了那么多,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老道长会心一笑,点头道:“有道理。”
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要做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如果所当做之事与不可少的人必须二中取一,那就取前舍后。
市井儿童都玩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尾巴上的孩子就像门派里师父的关门弟子、师兄师姐们的小师弟。
黄柑、宋茅庐这对师徒一个是上任观主的关门弟子,一个是前者的关门弟子。
偌大一座玄都观都未能保护好两人,就算有苦衷,却也不算什么理由。
这么多年来,玄都观在孙怀中手上,其实相较于师尊清源道长,底蕴深厚许多。
种了一棵可以让后人乘凉的参天大树,或是凿出一口水井,建了一座供人歇脚的行亭,不管是什么,总得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孙怀中笑道:“喝点酒?”
白也说道:“我只喝一杯,孙道长可以随意。”
孙怀中说道:“一杯足够了。”
老人取出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都是老旧之物,就连酒水都是,一直不舍得喝,珍藏多年了。
白也扶了扶虎头帽,喝着酒,结果一下子就满脸通红。
孙怀中笑得不行:这还是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吗?
他很快就喝完了一杯酒,转头望向屋外。
少年远游,仿佛背过烈日,总是满肩月光。
好像少年们的每个今日,一双眼睛总是望向前方,憧憬着明天,希冀着后天。
好像所有的过往,都可以全部统称为昨日。
梦回少年丛中,吾亦是少年。
桌对面的白也,可能这位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自己都不知道,也无法预料,自己的某些诗篇就像是为自己而写。
比如,对于家乡天下而言,曾经将道场建造在孤悬海外的一座岛屿上的最得意,是那海客乘天风,譬如云中鸟,一去渺然无踪迹。
又比如,对于异乡青冥天下来说,会是剑花秋莲光出匣。
老人眯眼而笑,神色从容。
饮尽一杯酒,问剑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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