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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人可以变成鬼,鬼绝对不会变成人。”

“娘亲,如今咱们家里有钱了,以后只会更不缺钱,那就别太节省了,对宅子里边的下人们,规矩必须清晰且重,一定不能有半点含糊,不能一开心了,就对所有外人格外好,一个心情不好,就对身边人乱生气。时间久了,摸清楚脉络的下人,就会小看娘亲了,所以娘亲一定不能是让‘自己’处理家务,而要让‘规矩’来。”

“但是家规之外,娘亲可以对他们客气些,这里边有两种施恩。一种是钱,是最实在的,还有通过银钱衍生而出的那些位置、身份、头衔。一种是虚的,是娘亲你作为一家之主,与他们日常相处的几句言语,甚至是一个眼神。任何一种,都无法收买人心,只能是两者都有,再加上规矩和家法,我们这个家,才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当然,娘亲要是心里边憋着一口气,觉得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辛苦熬出头了,凭什么就要对他们好,那也是无妨的。如果娘亲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愿意真心实意对他们好,把他们当人看,而不把他们当下人看,那是最好不过了。退一万步说,有儿子在,哪怕不在家乡和娘亲身边,他们也绝对不敢造次。但是我希望娘亲保证一件事,将来家里谁犯了错,我,或是我让人出手处置此人的时候,娘亲一定不能唱反调。”

“我们什么都知道时,偏要如何,那是一个人活得很自由;但是我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偏要如何,就会白吃苦。”

“说到底,如何处世与如何为人,是两回事。”

“我觉得,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一辈子不害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纯粹的好人,从无害人之心。还有一种,是真正的强者,因为他们根本不用害人,就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娘亲能够善待前者,敬畏后者。”

妇人当时只是安静地听着儿子说话。

顾璨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一些她都听得懂的道理。

儿子长大啦,都会教她为人处世了呢。

妇人回过神,打趣道:“你们俩有没有相中的对象?”

两个婢女相视一笑,都摇头说没有。

每逢初一、十五,风雨无阻,妇人都会去那座香火鼎盛的风凉山祠庙,烧香许愿,保佑儿子在外边修行顺遂,心想事成。

而且每次到了山脚,妇人就会停下马车,徒步登山,求个心诚则灵。

之所以常去风凉山烧香,除了与州城宅子离着近,妇人还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遥想当年,在泥瓶巷,实在是听多了教人伤心伤肺的“风凉话”。

妇人喃喃道:“她要是能够见着今天的光景,该有多高兴啊。”

书简湖青峡岛。

山门口处,一间屋子锁着门,隔壁屋子里边,亮着灯火,亮如白昼。

来这边守夜的曾掖和马笃宜,几乎每年都是如此,也没点意外。

曾掖这小子自从登上青峡岛,就开始走大运了,也难怪他念旧,这样的一块“龙兴之地”,是得多走动。

至于那个叫马笃宜的小姑娘,她是鬼物,这些年披了一张张狐皮符箓,好像喜欢经常买些胭脂水粉,犒劳自己。

刘志茂双手负后,走来山门牌坊这边,却没有去屋子里边落座,只是瞥了一眼那边的春联和福字,好像是青峡岛二等供奉朱弦府那个驮饭人出身的鬼修,与他的门房红酥一起张贴的。

刘志茂径直走向渡口,一阵清风拂过,身边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刘志茂转头笑道:“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

渡口一旁的老者点点头:“当真想好了?不再考虑考虑?就不想着下次你做客宫柳岛,这句话换成我来说?”

来人正是刘老成,如今真境宗的宗主,也是宝瓶洲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野修。

言下之意是,如果答应他的那件事,刘志茂就是真境宗历史上的第四任宗主了。

刘志茂摇头道:“我这条贱命,就当不了一把手,之前想要接替宗主,担任书简湖共主,费尽心思,前前后后谋划了那么多,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不是还晓得几分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差点就要小命不保,如今每每想来,还是后怕不已。宗主就不要难为我了。”

刘老成点头道:“那我就另作安排了。”

刘志茂没来由地感慨一句:“旧时天气旧时衣,却道新年新气象。”

刘老成微笑道:“山上人莫说山下话。”

刘志茂以心声试探性地问道:“新任湖君那边,好打交道吗?”

刘老成说道:“现在还凑合,以后肯定会越来越难,只是比起当年跟那位年轻账房先生钩心斗角,总是要轻松几分的。”

刘志茂突然大笑起来:“实在无法想象,我会与宫柳岛刘老成结伴夜游,完全不必担心被打死。”

刘老成笑了笑,转头望向湖中,座座岛屿如不动之舟。

浪淘沙,夜行舟,香草美人不敢吟,防有蛟听。

早年的书简湖,谁都要多留个心眼,唯一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想要睡个安稳觉都不容易。

山门屋子那边,鬼修马远致,带着门房红酥,在一起守夜。

反正一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山上根脚,天然亲近几分。

曾掖说了些过往的事,反正总是绕不过两人,早先的陈先生,后来的顾璨。

每当曾掖提到后者,马笃宜便忍不住调侃几句,也不晓得以前是谁怕那顾璨怕得要死。

结果等到当年最后一场分别,某人竟然开始默默流泪了,到底是伤心至极呢,还是喜极而泣呢?

曾掖脸色尴尬,自己从来吵不过马笃宜,只敢嘟囔一句,谁知道顾璨会性情大变,前前后后,判若两人。

“陈先生曾经说过,我们能够成为爹娘的子女,将来再成为子女的爹娘,可能是讨债,也可能是还债。陈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就笑着说,他就是个讨债鬼。”

一屋子沉默下来,火盆内响起一阵轻微的木炭崩裂声响。

马笃宜蓦然气呼呼道:“我怎么不知道陈先生跟你聊了这些?”

曾掖无奈道:“我跟陈先生总有独处的时候。”

马笃宜埋怨道:“陈先生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怎么就不聊这些?”

他们喝着酒,都是红酥家乡的酒酿。

曾掖便说了些陈先生关于饮酒的闲语,说人生有两事最有嚼劲:一是与故友久别重逢,喝酒半醺醉;一是回头看生平,饮茶有回甘。

马远致的脸色有几分不情不愿,说道:“陈平安这小子,还是有点学问的,喝过墨水的人,就是不太一样。”

红酥眨了眨眼睛,笑道:“怎么不喊陈公子啦?”

马远致呸了一声:“说好了要为我写本书,好好写写我与长公主殿下的故事,结果磨磨蹭蹭,都不晓得开篇几千字开完了没。”

马笃宜转头望向红酥,红酥只敢悄悄摇头,示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曾掖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会经常挂念。

大概所谓挂念,就是心扉当中挂起一幅心爱女子的画像,念念不忘。

马笃宜随口问道:“那陈先生有没有说过,这辈子能够结为夫妻,又是什么呢?”

曾掖笑着点头,给出一个答案。

“是一种还愿。”

镇妖楼那栋最高建筑的顶楼廊道,秉拂背剑的纯阳真人,与那小陌和青同,几乎同时看到了异象。

以他们脚下这栋建筑作为圆心,空中依次出现了一位位山水神祇、修士的敬香身形,他们背对顶层廊道数人,依次排开,就像同时开启了数十场镜花水月,又像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祖师堂”议事,心思如一,只议一事,只做一事。

冲澹江水神李锦得了两幅描金画卷,离开书铺,返回水府,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江水正神的朝服官袍,点燃一炷水香,礼敬南方的桐叶洲,起心念发心愿,心中默念,愿一洲逝者安息,生者无恙。

绣花江水神,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的江水正神,肃然敬香,愿桐叶洲破碎山河重归完整,愿一洲战场英灵得以转世。

玉液江水神娘娘叶青竹,点燃一炷水香后,念念有词,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愿为桐叶洲略尽绵薄之力,祝一洲版图安居乐业。

落魄山中的那座莲藕福地,以水蛟泓下为首,领着福地内的一众江河水神,各自点燃一炷清香,香火袅袅升空,倏忽间齐齐往南方飘摇而去。

北俱芦洲济渎,旧济渎中祠水正,如今的龙亭侯李源,拥有一双金色眼眸的黑袍少年,在大渎侯府内,朗声说出自己的心愿,愿那桐叶洲一洲之地风调雨顺。

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国师杨清恐手捧一柄铭刻有“风神”二字的麈尾,点燃三炷清香。

老真人一旁,是那位道号抟泥的玉璞境修士,杨后觉神色恭敬,与杨氏老祖一同双手持香,面朝南方。

骸骨滩摇曳河,河伯薛元盛,不再是那撑船老舟子的装束,而是现出金身,身穿法袍,点燃水香。

大渎灵源公沈霖,旧南薰水殿水神,她如一株远山芙蓉,亭亭玉立,站在公府门口,背对着“德游宫”匾额,面朝南方,愿桐叶洲时和年丰。

银屏国境内,领着一湖三河两渠的苍筠湖水君殷侯,身穿一件姹紫法袍,隔着一座宝瓶洲,双手持香,礼敬桐叶洲,预祝桐叶洲大地回春,万象一新。

仙都山密雪峰上,来自墨线渡的于负山,点燃香火后,希望桐叶洲万姓安生,雨旸时若,百谷丰登,内外清吉。

来自敕鳞江的老虬裘渎,这位大渎龙宫旧吏,专门负责教习龙子龙孙们礼仪规矩的教习嬷嬷,手持香火,喃喃低语,祝愿桐叶洲在新的一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希望桐叶洲百姓,幼有所教,老有所依。

大泉王朝埋河碧游宫,水神娘娘柳柔,她希望以后的桐叶洲不打仗,老百姓们都能吃饱穿暖,山上的神仙老爷们,少摆人上人的架子,多讲点道理。

浩然天下陆地水运共主,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祈愿桐叶洲风和日丽,仓廪足而知礼节。

南海水君李邺侯点燃香火,希望桐叶洲大地山河枯木逢春,百姓安居乐业,诸国政通人和,重迎太平盛世。

雨龙宗的上任宗主,如今的掌律祖师,女修云签许下心愿,希望桐叶洲各国书声琅琅,人人丰衣足食,国泰民安,苍生有福。

相传是道祖炼丹炉处,小酒铺内的妇人,旧王座大妖仰止,带着刚收的入室弟子,朝湫河婆甘州,一同拈起水香,祈愿桐叶洲辞旧迎新,风雨时节,五谷丰登,社稷安宁。

宝瓶洲齐渎长春侯,水神杨花点燃水香,心中默念万物盛多,人民忠孝,则致时和年丰,故次华黍,岁丰宜黍稷也。

南塘湖秦湖君,烧香祈愿,心思虔诚,愿那桐叶洲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跳波河已经改名,升迁为老鱼湖,岑文倩在长春侯府与大骊朝廷都已录档,正式升迁为一地湖君。

岑文倩斋戒过后,点燃一炷水香,遥遥礼敬桐叶洲山河,愿浩然天下东南地界的一洲山河,就此远离灾殃,富贵安康。

此外,犹有宝瓶洲齐渎淋漓伯,旧钱塘长曹涌;黄庭国境内,紫阳府开山祖师,老蛟长女吴懿;旧铁券河水神,高酿;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一一现身。

宝瓶洲陪都上空,仿白玉京。

当年崔瀺跟人借“山”“水”这两个圣贤本命字。“山”字,是礼记学宫大祭酒的本命字。

正如陈平安所猜测那般,师兄崔瀺所借“水”字,当然是这位道场在书简湖,写出过一篇《问天》的老前辈了。

他曾经将《山鬼》《涉江》与《东君》《招魂》四篇,都交给了文圣。

这位老先生,不在文庙道统文脉之内,属于自立门户。故而这位老先生的那炷“心香”,将是天地间最为灵验的一炷水香。

好像各洲水神点燃香火一事,由这位老先生负责收官。

书生又邀诸君入梦来,与君借取万重山。

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吾为东道主。

宝瓶洲北岳,披云山魏檗,中岳山君晋青,南岳女山君范峻茂,各自点燃一炷山香,为桐叶洲祈福消灾。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内的九真仙馆,仙人云杪与道侣魏紫,在一座蛮瘴横生、鬼物群居的破碎福地,共同点香礼敬桐叶洲。

中土穗山,神号大醮的山君周游,现出巍峨的金身法相,面朝浩然天下的东南方向,双手持香。

大岳居胥山的两座储君之山之一,鸟举山陆地真人,道士封君点香。

香榧山老山神龚新舟亦持香礼敬。

宝瓶洲,叠云岭山神窦淹,分水岭山神韦蔚,领着两位山神庙陪祀神女,面朝南方,一起遥遥敬香。

最后一位好似为天下山岳英灵收官“山香”之人,竟然是“真身”在宝瓶洲的纯阳真人,吕喦。

镇妖楼顶楼廊道,小陌和青同,都与身边的这位纯阳真人作揖致谢,吕喦微笑稽首还礼。

香火袅袅,星光点点。涓滴之水,汇成江河。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至圣先师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身影,抚须而笑道:“回头让文庙将他们和此事都记录在册。”

陈平安也不好就此说什么。

至圣先师问道:“你如今手上还剩下一笔功德?”

陈平安点点头,大致估算,约莫还剩下三成。

“雷声大,雨点也不能说小。说实话,已经算是很大的气象了,已经彻底解决掉了桐叶洲的燃眉之急。这话听着好像一般,其实殊为不易了,就像你们纯粹武夫,转换了一口真气,可不是什么拿药吊命的举动,而是彻底活了过来。”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陈平安,笑呵呵道:“可若是以此收尾,你将来岂不是回想一次,终究难免遗憾一次?”

陈平安疑惑不解,自己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至圣先师愿意帮忙牵线搭桥,将剩余三成功德,赠予那些自己并不熟悉的山水神灵?

至圣先师笑了笑:“想岔了,一来我如今已经不宜插手任何具体事务,否则对浩然天下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再说了,我的面子,难道就这么不值钱,得厚着脸皮亲自出马,帮你一家一户敲门过去,问他们要不要与你做这桩买卖?成何体统?”

陈平安听得越发迷糊,只得静待下文。

至圣先师也没有卖关子,微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文圣一脉的几个师兄,虽说先天性情迥异,但是总有那么几件事,会格外心有灵犀。最早是齐静春,托付白也一事。然后是剑气长城的左右,托付陈清都一事。继而是君倩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曾经托付经生熹平一事。最后是崔瀺……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意思嘛,文庙都懂。”

“其实就是同一件事,将他们的文庙功德都送给小师弟处置。”至圣先师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所以说,除了被人寄予希望,是一件让人觉得不会孤单的事情,那么与他人大道同行,想必亦然。”

不单单是因为这些师兄相信,自己先生的关门弟子,他们的小师弟,可以挑起未来文圣一脉的大梁,会为先生的再传弟子们护道,更是因为文圣一脉嫡传的五位师兄弟间,无须言语交流的心有灵犀。

可能我们都曾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但是我们都愿意对这个世界寄予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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