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忘记是谁说过一句话了。
“人辛苦活着,骗过自己,就是希望。”
吕喦带着小陌和青同沿着廊道去往别处,有意让两位年龄悬殊的读书人聊点“家常事”。
至圣先师笑问道:“陈平安,你是怎么想到吃书的?”
陈平安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谓“吃书”,是指炼字。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城头实在是无事可做,恰巧隔壁城头的离真,丢了本山水游记给我,就派上用场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处。”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至圣先师显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的全部文字,以及偶然,陈平安就算在城头枯守一万年,也想不到师兄崔瀺要做什么。
大概就像离真后来腹诽的那样,只有脑子有病的,才能跟脑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说得通,心领神会。
至圣先师思绪飘远,记起了一张张面孔,他们皆置身于远古剑修阵营当中。
曾经的剑修观照,可不是后来那个离真的话痨,而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几乎跟谁都不说话,每次秘密议事,都躲在角落里,或是站在陈清都身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但是观照不动手则已,一旦决心与人问剑,不能说全胜,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观照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为大局而炼剑递剑,所以观照是所有剑修当中,活得最不轻松的一个。
反观同辈剑修的那位龙君,纯粹就是喜欢与人问剑,好像输赢无所谓,每次遇到战事,更是不计生死,要远远比那个“不敢随便死”的观照更潇洒。
三位刑徒剑修领袖,陈清都、观照、龙君,是那座剑气长城的缔造者。
只是三位剑修刚刚站稳脚跟没多久,就在陈清都的带领下联袂远游。
那场影响深远的问剑托月山,成功阻拦那位距离十五境只差半步的托月山大祖,后者作为蛮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终未能炼化一座天下的天时地利人和,跻身十五境。
而陈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陈清都的本命飞剑浮萍彻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剑气长城,陈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跻身十五境的希望。
否则按照道祖的推算,只要再给陈清都两三千年的炼剑光阴,他就有机会成为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纯粹剑修。
前无古人,是因为那些有望跻身此境的剑修,在远古神灵的压制下,都死在半路上了。
后无来者,是一旦陈清都跻身此境,就像一人独占整条剑道,站在一座独木桥上,无路可让。
至圣先师曾经带着礼圣,一起去剑气长城劝过陈清都,但是劝阻无果。
陈清都只用两句话就将两位“书生”堵了回去。
“我们剑修未必要做最对的事情。”
“你们读书人,记得信守承诺。”
龙君原本对于剑修沦为刑徒就极为不满,故而那场远游,龙君就根本没有想过活着返回剑气长城。
他是准备以纯粹剑修的身份,让自己的人生落下帷幕,而不是沦为什么剑气长城的刑徒流民。
所以“身死”之后,对那座剑气长城也好,对陈清都这位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友也罢,龙君都已经不亏欠半点。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
登山一役,加上登山之前,人间大地之上的前辈剑修,死无葬身之地的,不计其数,他龙君能够以本命飞剑作为坟茔,已算幸事。
而观照拥有一把更加特殊的本命飞剑。一万年之前的那两三千年里,被远古神灵针对最多的剑修,正是拥有一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的观照。
所以观照的修道路程,最为坎坷、凶险,为观照护道的剑修,络绎不绝,前赴后继,光是远古“地仙”剑修的陨落数量,就多达双手之数。
至圣先师收起思绪,问道:“若是追本溯源呢,山有来龙水有源嘛。”
陈平安说道:“当年李先生与小暖树说了个道理,我虽然是旁听,不过在那之后,就一直记着。”
福禄街李希圣,曾经去泥瓶巷找过陈平安。
当时陈平安是第一次远游归来,身边多了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那次李希圣教给了习惯“说话不把门”的青衣小童一个道理,说世间所有文字都是有力量的,字组词,词串联成句,语句接连成文,大道就在其中。
这句话,陈灵均没当真,左耳进右耳出了,却让陈平安记忆深刻,虽然没有篆刻在后来的竹简上,但是始终牢记于心。
之后,小暖树还壮起胆子问了那位读书人一个她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为何读书之时,突然间就好像不认得某个字了,会觉得陌生?
李希圣笑着给出答案,说那是因为某时某刻,书上的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
那会儿的小暖树,显然不太相信这种神神道道的说法,她便直接出言反驳李先生了,在某个旁观者眼中,就是把李先生给“教训”了一通。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场景。
在那之后,祖宅在泥瓶巷的南婆娑洲剑修曹峻,随便用了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借口,要找陈平安的麻烦。
结果这位仙都山如今的末席供奉,那次就跟主动揽事的李希圣,在小巷里边狭路相逢,都不愿让路,就打了一架。
一个只是六境练气士,一个却是自称在八境、九境之间的剑修,曹峻之所以有此古怪的说法,是因为当时他的金丹境名不副实,因为剑心崩碎了,一颗道心稀烂,心相景象沦为满池枯荷。
要知道在剑心崩碎之前,曹峻的练剑资质之好,在那南婆娑洲是首屈一指的剑仙坯子。
只是一个再半吊子、再纸糊竹篾,也还是金丹境的剑修,竟然在一个六境修士面前,不管如何倾力出剑,还是落了个无功而返的下场。
而那场切磋斗法,当年陈平安只是看了个大概,随着眼界越来越宽阔,尤其是等到自己成为剑修之后,就越发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寻常。
一位非剑修的练气士,面对一位剑修的问剑,而且自己的境界比对方更低,竟然能够稳操胜券?
当年李希圣那场气定神闲、看似极为游刃有余的接剑,就像教给未来的剑修陈平安一个无声的道理。
既然剑修一剑可破万法,那么破解之法就“很简单”了,只需要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在未来岁月里,陈平安觉得最为接近李希圣那种“境界”的两场架,一次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茅屋附近,一次是在城外战场。
曹慈的拳法和斐然的剑术。
不光是他们的那种未卜先知、料敌先机,与当年李希圣的术法极为相似,还有一种从曹慈、斐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与境地,无须使用阵法、神通、飞剑,完全不用任何外物加持,便能够自成小天地。
而打架之外,犹有两人,也会带给陈平安这种感觉。
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为自己教拳的崔前辈,以及坐在棋盘前准备落子的崔东山。
修道之人,都说人身小天地。但是这几位,仿佛他们自身即是大天地。
至圣先师想起当初在小镇,一本正经的青衣小童好心好意奉劝道祖一句,“道祖”这个名字太大,最好改一改名字。
至圣先师忍俊不禁,笑着打趣道:“你们家那位景清道友,有点道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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