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作为开场白的那个问题,就很惊世骇俗。
“余师兄,如果有一天,五彩天下的剑修,跨越天下,联袂问剑白玉京,会如何?”
余斗淡然道:“来就是了。”
庞鼎皱眉不已。
姜云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飞升城如今才几个玉璞境剑修?哪怕再给他们一千年,又能如何?”
就算青冥天下十四州,沿途都有策应,那拨剑修,不还是以卵击石的下场?
庞鼎摇头说道:“搁在以前,谁敢相信剑气长城的那么些人,能够据一城之地,挡住蛮荒天下一万年?”
白玉京已经治理青冥天下万年之久,而且要远远比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管得更加宽泛,管得更多。
陆沉称赞道:“还是庞城主老成持重。”
他转头望向姜云生,双指弯曲,朝着小道童的脑袋就是一栗暴敲下去:“再看看姜城主,在剑气长城门口待了那么久,这么点道理都没想明白,怎么当上城主的,啊?!”
天翻地覆之时,越是山巅的大修士,就越想要重新界定格局。
境界最高的那一撮修士,可能是为自身大道谋划;境界稍低一些的,恐怕也要为山头宗门、王朝谋划千秋大业。
浑水摸鱼,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不择手段,层出不穷。
姜照磨微笑道:“就是吃得太饱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为数不少。
姜照磨这么多年来,修行之余,就一直在盯着某些王朝某些人。
那些个白玉京之外的山巅修士,在姜照磨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闲的。
余斗突然说道:“将那幅光阴长卷取出,让他们几个看看那位年轻隐官的手段。”
这个师弟,最喜好收集光阴长卷,说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陆沉一脸尴尬:“啊?不用了吧?”
余斗默不作声,就是态度了。
陆沉只好摸摸索索,犹犹豫豫,摸出一幅卷轴,轻轻丢出,摊开画卷。
画中出现了汾河神庙和城内的“吕公祠遗址”。
当然,有些画面方才已经被陆沉临时抹掉了,比如扇耳光之类的,还有后边那座娄山凉亭的某些关键言语。
姜照磨双臂环胸,斜靠栏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幅画卷里边的年轻青衫客。
庞鼎手挽拂尘,眯眼而笑。
这位年轻隐官,名不虚传啊,竟然都能够与陆掌教抖搂梦境了。
姜玉微神采奕奕,只觉得这个年纪不比自己大几岁的传奇人物,确实胆大包天,想法古怪,做事情还挺……阴险。
陆沉说道:“小苹,有话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周苹萦半点不怯场,直截了当说道:“一个走狗屎运的家伙,也配与掌教师叔这么说话?若是撇开那些身份和靠山,如今他陈平安,不过是个止境武夫,连玉璞境剑修都不是了,算个什么东西?不知天高地厚,什么身份,什么境界,竟然都敢威胁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
余斗置若罔闻。
陆沉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小的笑话,转过头去,笑容灿烂。
满脸慈祥神色的陆掌教,望向这个刚到白玉京没几年的……天仙坯子?
姜照磨嘴角泛起冷笑,那个年轻隐官陈平安如何,没有真正打过照面,不好说,只说你小子,在这边大放厥词,可就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了。
姜玉微轻声嘀咕道:“论身份,既然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也差不多算是咱们白玉京的掌教了吧。”
姜照磨笑了笑,以心声提醒这个蔫儿坏的自家晚辈:“别煽风点火,会死人的。”
庞鼎怒斥道:“住嘴!滚回城内,禁足一甲子!”
他已经准备动手,准备一拂尘将这个嫡传弟子打回灵宝城。
陆沉却早先一步,伸出手,双指轻轻按住庞鼎的拂尘,再一手按住那周苹萦的肩膀,和颜悦色道:“别介啊,才来就走。这孩子,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和公道话,庞老城主就要罚他禁足一甲子,责罚太重了,贫道不答应!”
周苹萦再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霎时间脸色惨白,但是他立即稳住道心,如逆流而上,非但不认错,反而越发坚定道心。
陆沉眼睛一亮,拍了拍年轻道官的肩膀,道:“修行天赋如何,两说,只说自救的手段,不低不低。想起来了,听说好像就是你小子,进入白玉京没多久,第一次遥遥见着了余师兄,就心生‘取而代之’的念头?”
余斗依旧全然不当回事。
庞鼎微微错愕,真有此事?这个弟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陆沉嘿嘿笑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几年后的元婴境瓶颈,有点大啊?”
因为心魔就是余师兄嘛。
如果不出意外,吴霜降的第二心魔,也是如此。甚至有可能是将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视为一处沙场。
否则吴霜降作为兵家修士,一旦决意出手,绝对不会只是意气用事,自寻死路。
此外,陆沉比较担忧的,还是岁除宫的守夜人,被吴霜降昵称“小白”的那位。
飞升境修士,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犹有第二心魔需要面对。
相较于元婴境瓶颈时心魔的不可力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更加虚无缥缈,有些大修士,视若无物,甚至就像从未出现过。
有一些却极难勘破。
后边的“有一些”,白玉京这边的,都兵解了,在浩然天下那边,可能是韦赦,也可能是火龙真人。
青冥天下,在大掌教寇名失踪之后,二掌教余斗,就成了白玉京众望所归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
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职掌天下,不管如何出手,并无私心,这是共识。
玄都观、岁除宫和地肺山华阳宫在内这些顶尖宗门,在这件事上,对这位道老二,从无任何指摘和非议。
但是余斗治理天下的手段,不近人情,更是共识。
陆沉一本正经道:“小苹,不用紧张,千万别紧张!在贫道看来,一个不想当掌教的白玉京修士,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道官!”
周苹萦道心坚韧,神色坚毅,后退三步,与两位掌教毕恭毕敬打了个道门稽首。
余斗点点头,开口道:“心无旁骛,好好修行。”
心弦紧绷的庞鼎如释重负,意外之喜,这个嫡传弟子,大好造化!
余斗突然看了一眼陆沉。
陆沉笑着摇头,示意没事。
原来在陆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内,异象横生。
有那风雨如晦,响起雷鸣声,仙人伸出手掌,将其攥在手心,轻轻碾碎。
有那白云聚散不定,最终渐渐凝聚成云海,被一只晶莹剔透的大手揉碎。
这就是崔瀺的阳谋了。一旦陆沉选择入局,改变路数,用一种崭新的手段与青冥天下相处,那么在某种意义上,陆沉就再不是昔年的陆沉了。
无碍修为,只是道心有变,不然要说这点心相迹象,陆沉抹平、镇压、消解,都很简单,是举手之劳。
大修士心无杂念不难,那么心中无一念呢?
陆沉挥挥手,笑呵呵道:“诸位,各回各家,努力修行。”
等到那一行人离开廊道,余斗露出一个极其罕见的笑脸,说道:“师弟,你近期小心点,能不出门就别出门。至少别离开白玉京地界,南华城那边,也该多管管了。该传道传道,该收徒收徒。”
先下手为强?
不用。如果需要如此行事,那还是自己不够强。
陆沉欲言又止。
从前都是陆沉这个师弟絮絮叨叨,不承想今天却颠倒了,变成了师兄余斗多说一些。
“要是那个陈平安,连报仇这种事,都不敢光明正大,只敢鬼鬼祟祟,或是根本没想过来白玉京问剑问拳一场,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废物了。所以这家伙在那幻境中,与你把话说得敞亮了,我倒是愿意再高看他陈平安一眼。当隐官,做得不差;当师弟,亦然。”
余斗笑容更浓:“难道只许我余斗为了报答师兄的代师收徒和传道之恩,让姜照磨与庞鼎对齐静春落井下石,痛下杀手,就不许一个年轻人,同样为了一位代师收徒、传道授业的师兄,向我寻仇?”
余斗摇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他将来只要敢来白玉京,只要他还愿意,我倒是想要先请他喝一顿酒,再论生死。”
陆沉神色认真,一言不发。
“陆沉。”
“嗯?”
“你这个当师弟的,数千年以来,已经为余师兄分忧足够多了,从今天起,就别再为我担心什么了,不需要。”
“好,听师兄的。”
桐叶洲镇妖楼。
各自喝过了一壶竹海洞天酒。
至圣先师与年轻隐官,两人相对而坐,好似一场道龄辈分、学问修为皆极为悬殊的坐而论道。
曾经一步跨入十四境的纯阳吕喦,差一点就可以闭关证道十四境粹然剑修的小陌,青同,三个飞升境剑修仿佛在旁闻道观道。
至圣先师招手道:“纯阳道友,且借拂尘一用。”
吕喦笑着抛出手中那把拂尘,至圣先师接住拂尘。
方丈之地,蓦然间大如虚空。
一座镇妖楼,渺小如一块巴掌之地。一棵参天梧桐树,更是小如田边草。
至圣先师以拂尘缓缓画圆,出现了一条光线轨迹。
吕喦是第一个看出门道的,陈平安紧随其后。
小陌相较前两者,稍显后知后觉。
唯独青同道友,眼睛瞪得最大,最为懵懂,只不过片刻之后,青同也就看出了端倪。
至圣先师是在用一种最粗略的方式,阐述数座天下的万年岁月。
剑气长城三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使得蛮荒大祖最终无法跻身十五境,陈清都合道剑气长城。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最初的那个设想谋划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开始创建蛮荒英灵殿。
道祖骑牛过关,进入蛮荒天下,大妖初升被迫逃离蛮荒天下,去往天外。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寇名代师收徒,同时代师授业,白玉京出现了第二位掌教。
礼圣联手三山九侯先生,开始着手制定新礼。
斩龙一役,造就了宝瓶洲的那座骊珠小洞天。
白玉京出现第三位掌教。
浩然天下的贾生变成蛮荒天下的周密。
文庙出现了那场“三四之争”。
齐静春力扛天劫。
剑气长城被打断成两截,举城飞升至崭新天下。
蛮荒妖族涌入浩然天下,肆虐三洲。
周密与一人并肩而行,率众登天而去。
三教祖师并未露面,由礼圣主持第二场河畔议事。
白泽重返蛮荒天下。
陈平安剑开托月山,城头刻字……
那条圆线,即将首尾相接之时,蓦然出现了一个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极大分叉,分成了两条丝线,如绳打结,双方齐头并进,一起“缓缓”去向那个“既是终点又是起始”的地方。
两条线,宛如一场势不可免的天人之争。
至圣先师停下手中拂尘,问道:“陈平安,你觉得接下来总计会有几种可能性?”
陈平安沉思许久,只能是摇摇头,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至圣先师冷不丁以心声询问一事。
陈平安毫不犹豫地摇头,眼神坚毅,甚至忘记了以心声言语,斩钉截铁道:“不行!”
至圣先师点头而笑:“这就勉强可行了。”
陈平安一愣,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咧嘴一笑。
被至圣先师如此认可,陈平安就更有信心了。
或者说,至圣先师的这一问,再一认可,本身就是对陈平安心关的一种加固?
辛苦炼字为何事?只求个自欺欺人。
炼化文字无数,世间文字几经演变,常用字加上生僻字,大致有八万个,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传、现已不用的远古文字,数量只会更多。
陈平安为自己设置了重重关隘,其中层层迷障,何止是千山万水?
只说陈平安心湖中的那座书楼,书楼藏书无数卷,而且只会越来越多。
每本书上边的文字,在密雪峰那座长春洞天之内,早就悉数被陈平安撷取,一一炼字,打造成一座座“心关”,而且陈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经典和佛家经书作为打造关隘的“砖石”,刻意绕开了道家典籍。
其实至今陆沉还不知道一事。
当年,骊珠洞天大局已定,先帮忙牵红线再乱点鸳鸯谱的陆沉,收取神诰宗贺小凉为嫡传弟子,陆沉曾经带着她一起行走在光阴长河,为她推衍陈平安的诸多人生道路,看遍人生百态,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内,有一个双鬓微霜、面容清晰的教书先生,在蒙童们放学后,独自坐在屋内打谱,在那陆沉和贺小凉的游历“当下”,骊珠洞天的过往“当年”,齐静春拈起一枚棋子,笑着说了四个字。
如果说这已经是已逝之人与过往旧事,那么今年今月今日某人心境之中,四面八方,都悬挂着一条条“虚无的山脉”,仿佛也可以视为一条条黑色的光阴长河。
而折腾出这些脉络的道法根本,其实就是两个字,“遗忘”。
就像一座笼子的栅栏。歪斜,扭曲,疏密,不成体统。
更远处,是金、银白两色的文字关隘,或是堆积成书山,建造如书城。
就这么关押囚禁着一位双手笼袖、满身雪白的修长男子,他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
抑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流放?
“都说崔瀺对人对己都心狠,那么我这个当小师弟的,哪里差了?”
这位被自己关押在此的自言自语之人,缓缓转头望向一位头戴莲花冠的被囚禁者雏形,眯眼而笑。
如同一位至高者,俯瞰着一只依旧位于人间,不过是离天较近的蝼蚁。
“对吧,陆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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