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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摆出了架势后,这才停步,开口问他,敢问道长从哪里来,来这儿要找谁,需不需要帮忙带路啊。那位道长没半点架子哩,就都一一回答了,说自己从桐叶洲中部来,不找谁,就只是路过此地,不登山,看看就走。那位面善的道长,还自称道号纯阳。我当时一听就觉得这个道号,老霸气喽,只是那位道长一看就是山上的仙师嘛,我就改口说这个道号,可仙气哩。那位道长听了,好像挺开心,点头说还行。”

“之后我就问道长要不要嗑瓜子,道长约莫是脸皮薄,说不用。我哪里肯,总不能让人家道长大老远白跑一趟吧,就赶紧掏出了一把瓜子……”

说到这里,小米粒挠挠脸,轻轻扯了扯斜挎棉布包的绳子,好像有点心虚。

裴钱笑问道:“怎么了?”

小米粒小声说道:“其实当时我这只棉布挎包里边,还藏着一包小鱼干嘞,不过那是给余米留着的,就没有拿出来待客。”

裴钱笑道:“你在山上不是还有一大袋子溪鱼干,拿出来待客也无妨。”

小米粒喃喃道:“可是我怕一送出去,就一下子见着余米了啊。道长到底是外人,余米不是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小米粒说出真相,就让小米粒只当是遇见个过路而已的陌生道士好了。

因为小师兄曾经说起过那位道号纯阳的道士,说那是一个道法极高的得道真人,只要他想,就能够“朝游浩然暮青冥”,一天之内游遍两座天下。

镇妖楼。

“崔瀺是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谋划,其间掺杂有许多的阴谋,汇总成为一个正大光明的阳谋。陆沉想得多一些,至多就是不用死,至多。可只要陆沉稍稍想得少一些,少一丝一毫,就会彻底身死道消,没有任何悬念。如此一来,余斗,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整个青冥天下十四州,就都要不太平了。”

至圣先师说道:“郑居中的收官手段,现在还未真正显露出来,以后你就会感触更深。说实话,要不是礼圣曾经找过郑居中,双方开诚布公论道一场,确定这位魔道巨擘的最终追求,跟周密是大道背离的,我在散道之前,肯定要亲自走一趟白帝城。”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无私心。”

吕喦摇头道:“只是私心与良心两相契合,并非崔瀺全无私心,私欲无碍天心而已。”

陈平安点点头,沉默片刻,道:“很难。”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青同,道:“听到没有,这就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才是沟通。何谓言语落在了实处,就是落在了他人心上,此即天地间的第三座桥梁。第一座在天上,勾连无数星辰;第二座在天地间,是那飞升台;第三座就在人间,无处不在,在所有修道之士的心中。”

“都说修行一事,是悖逆天道的,至少在纯阳道友看来,则不尽然,欲想地仙不被天仙辱,便需人心不比天心低。”

“这也是贫道一脚踏入门槛后,偶有所悟,在那之前,贫道修道数千年,只是奔着‘开天门’一事而去。”吕喦抚须而笑道,“说来可笑,其实此理,贫道当年结丹之时,就已经自认‘明悟’,不承想到头来,三千寒暑过后,才意识到自己尚未悟得透彻。”

至圣先师微笑道:“这与当年苏子自称‘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是一个道理。某个道理早就懂了,甚至都是自己说出口的,却未能真正做到,那么这个道理,就不是道理了吗?对了,纯阳道友,听亚圣说,青冥天下曾经有一位手持紫竹杖的云游道士,曾有一篇心药道诀付与歌咏,在那边广为流传?传闻还有数位白玉京天仙专门对其注解,作为传道课业之一?”

吕喦自嘲道:“年轻气盛,炫技之举,贻笑大方。”

“纯阳道友,脸皮这么薄,既然如此,那就我来代劳好了。”至圣先师缓缓道,“天生万物,唯人最灵,非人能灵,实心是灵,百骸之君,香火神主。无事多登三宝殿,以心治心,降心猿驯意马,此身不朽。崽卖爷田心不疼,心随欲行,道壅塞灵蒙尘,此身亦倾。君子不欺暗室,以方便济物,以阴骘格天,人自爱则鬼神敬,自助者天道助之……四生六道,有感必孚。三界五行,无求不应。人心得治,天地清宁……天神地祇,居中之人,修真得道,能识人者为神,能自识者为仙,既生此念,即是修行,已有此心,便是道友,虽不见吾,犹见吾也。”

至圣先师很快就转回先前话题:“对待修心一事,不是门槛不高,而是不够高,这就是崔瀺事功学问的厉害之处了,也恰恰是弊端所在。”

“事功学问的极致,是那‘无一物无一人无一事不可为我所用’。假若如你所说,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谁敢保证自己事事不会公器私用?”

“故而无论是在书简湖的自找苦吃,还是在剑气长城放弃围杀陆沉,崔瀺其实都是在告诉我们几个老家伙一个道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与崔瀺不是一种人,你们要是这都不愿意放心,那我就要让你们真的不放心了。”

崔瀺自年少时,就是一个极为内秀的读书人,好像一辈子几乎就没有说过任何豪言壮语。

去那“奉饶天下先”的白帝城,也只是与郑居中对局彩云间,黑衣青年执白,默默下棋落子而已。

昔年陪着不再是陋巷老秀才的先生,一同云游四方,倒是说了一些落在旁人耳中极为刺耳的言语,但是对于崔瀺来说,估计也就只是一些爱听不听的平常话了。

唯一一句被崔瀺诉诸于口的与豪言壮语沾边的话语,大概就只有以大骊国师身份,在那屋内说的一句“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至圣先师开玩笑道:“陈平安,你看看,要不是我提醒,就又要过期不候了。”

先前陈平安一个冲动,临时起意,不管不顾就要走一趟五彩天下去见宁姚,结果到了天幕门口,才知道礼圣早就与陪祀圣贤打过招呼了,那次游历可以不用消耗文庙功德。

见陈平安欲言又止的样子,至圣先师说道:“矫情了不是,你一个晚辈,与礼圣瞎客气什么,多学学你先生,该是我老秀才的功劳,我也不多占半点,但是胆敢欠我一丝一毫,我可就要在文庙里边叉腰开骂了啊。读书人不要死要面子嘛。你自己不也与青同道友说过,人不能被面子牵着走。”

陈平安笑道:“其实这个道理,最早是李槐说的,我只是借用。”

至圣先师点头道:“是个死读书却不读死书的孩子。”

陈平安会心一笑,至圣先师对李槐的这个评价很高了。死读书,是说李槐求学勤勉;不读死书,是说李槐读书终有所得,没有白读圣贤书。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想起当年李槐在落魄山上的一番无心之语。好像是与裴钱各自搬出家当,来了一场“文斗”,比拼谁的“麾下兵马”更多。

在这件事上,双方极有默契,历来都是以量取胜,至于品秩什么的,从来不管。

至圣先师突然笑了起来:“也难怪老瞎子会一眼相中李槐,当年这家伙修行资质多好,天底下那么多的驳杂术法,他学什么就是什么,唯独就是个读书死活不开窍的,翻书不少,反正那会儿书也少,都被他看遍了,偏偏读不出一个本命字,当不成我们‘书生’,当年把他气了个半死,又死要面子,就干脆自己跑去编书了。”

镇妖楼内,顿时出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气息,古意苍茫,遮天蔽日。

至圣先师挥了挥袖子,笑呵呵道:“我就是在晚辈这边,随便聊几句家常话,你还说自己不是‘死要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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