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字一途,急需此物。
就像家乡那座螃蟹坊,四块匾额当年被礼部官员数次摹拓之后,就逐渐失去了精气神,因为那些文字中蕴藉的精纯道气,就此悄然转入那些拓本中。
螃蟹坊的匾额看似文字依旧,落在得道之士眼中,却是“苍白无力”了。
如果是以市井书肆版刻的书提取文字、淬炼文字,终究是最下乘,所炼文字品秩最低。
品秩最上乘的文字,当然是取材于那些或书写或篆刻在特殊材质之上的“法不轻传”的道门金科玉律、青章宝诰,以及儒家圣贤的亲笔手书,佛门龙象、得道高僧抄录、注释的经文。
只是这些文字,可遇不可求,而且一旦炼字,就是折损大道,不可弥补。
比如那埋河《祈雨篇》道诀,由于是真迹,便等同于一股源头之水,一旦陈平安将其炼化,就会变成残篇,会产生一连串不可估量的气运迁徙、流散,甚至导致未来修行这道仙诀的练气士磕磕碰碰,心中文字趋于模糊,不能真正证道,就像凡夫俗子,在翻书看书时,偶尔会发现自己竟然不认识某个文字一样。
而这部碑帖的文字,就恰好居于两者之间。
再之前陈平安在七里泷那边,与钱塘江两岸一众新旧书“借字三十万”,就真的只是以量取胜了。
诗篇文字多反复,但是这类叠字,是同样可以炼为一个字的,就像那打铁一般,越发坚韧,故而重叠次数越多,那个文字就越有分量,其中蕴蓄的道韵就重。
至于吴懿送出的那只剑匣,秘密承载着六十多个宝箓真诰文字,就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情况了。
陈平安说道:“如此一来,难免折损中岳道气。”
晋青嗤笑一声道:“那你还我?”
这位山君就只差没说一句“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
陈平安承诺道:“买卖之外,等我以后腾出手来,自会报答中岳。”
晋青半真半假说道:“以后?何必以后,隐官大人今天就可以担任中岳的记名客卿嘛,只要点头,我立马让礼制司发出一封措辞优美的山水邸报。”
陈平安摇摇头,婉拒此事,真要答应成为中岳的客卿,魏山君不得跳脚骂人?
从头到尾,晋青都没有询问陈平安身边修士是谁。
陈平安笑问道:“那个篁山剑宗还没有举办开山典礼?”
晋青说道:“正阳山已经被你们吓破胆了,哪里还敢提什么‘下宗’,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早早将宗改成了派,取名为篁山剑派,看架势是彻底死心了,不觉得有任何机会创建下宗。至于庆典日期,一开始是定在明年春,挑个黄道吉日,照目前的形势看来,最早也要明年年底了。”
不说联袂问剑的陈平安和刘羡阳,只说那身份一并水落石出的剑仙米裕和宗师裴钱,对正阳山修士来说,就是两座跨不过去的大山了。
被竹皇暂名为篁山剑派的正阳山下山,旧朱荧王朝“双璧”之一的剑修元白,终究还是没有脱离正阳山的谱牒,并未担任中岳客卿,而是重返故国,担任篁山剑派的首任掌门,而青雾峰女修倪月蓉,等于连跳数级,直接从过云楼的掌柜,升任为正阳山这座下山的财神爷。
陈平安说道:“还是自以为是。也好,以后好事来了,就会多出几分欣喜了。”
一开始正阳山觉得下宗会是囊中物,成为宝瓶洲历史上首个拥有下宗的门派,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如今觉得下宗一事,注定是一场字面意义上的镜花水月了,却不知道大骊朝廷早有安排,篁山剑派,即便正阳山和山主竹皇什么都不做,依旧注定会升迁为“宗”字头门派。
晋青笑道:“这算不算天无绝人之路?”
如今整个宝瓶洲的山上与山水官场,都特别喜欢看正阳山的笑话。
而中岳山君的这句无心之语,其实在青同这边很有嚼头,余味无穷。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成为篁山剑宗之后,依循文庙旧例,必须有个上五境修士担任宗主,那么元白就无法担任宗主了,到时候何去何从?是再次返回正阳山,还是来晋山君这边当客卿?”
晋青说道:“还是要看元白自己的意思,去正阳山,就是养老了,时不时还要被祖师堂议事拉壮丁,不过以元白的脾气,已经反悔一次,就不太可能来我山君府修行了,多半还是选择留在下宗里边吧,无官无职一身轻。”
陈平安眼神诚挚道:“那就劳烦晋山君与元白打声招呼,桐叶洲的第一个剑道宗门,仙都山青萍剑宗,翘首以盼,恭候大驾。”
晋青朗声笑道:“敢情隐官大人是挖墙脚来了?”
陈平安正色道:“恳请山君一定要与元白转告此事,最好是能够帮忙劝说一二。”
晋青有点意外:“你就如此看重元白?”
元白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此生再无希望跻身上五境,与“剑仙”二字彻底无缘,几乎已成定局。
要说一般的宗门,就算是那天才辈出的中土神洲,自然还是愿意礼敬一位大道止步不前的元婴境剑修。
但是对拥有“隐官”头衔的陈平安而言,在那剑气长城,什么剑修没见过?
陈平安沉声道:“剑修境界有高有低,唯有‘纯粹’二字不分高下。”
晋青说道:“等到某件事真的做成了,我可以捎话,由元白自己决定去哪里修行。”
陈平安离开晋青道场之前,送出一把青竹折扇,笑道:“聊表寸心,不成敬意。”
晋青接过那把折扇,入手便知,是名副其实的“不成敬意”了,笑着说了句客气话:“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等到陈平安与那随从离开北岳,晋青打开折扇,扇面之上有题字。
“千山拥岳,百水汇庭,国门浩翠,巨灵守山,剑卧霜斗,万年酿此雄魁地杰。”
“学宗师,人气脉,国精神,侠肝义胆,用舍关时运,日月明鉴,一片老臣心。”
晋青脸上有些笑意,合拢折扇,用力攥在手心,远眺山河,轻声道:“得道者多助。”
之后陈平安带着青同去了东岳、西岳两地。
两位山君都还算客气,开门待客,甚至都要设宴款待陈平安。
只是听说年轻隐官的来意后,最终结果,就是两种措辞,一个意思。
一个言语相对委婉,那东岳山君,笑言说此事有违本心,只能是让陈隐官白跑一趟了。
而西岳山君,则说那人心稀烂的桐叶洲,简直就是一摊扶不起的烂泥,陈山主你见过有谁会将一炷香插在烂泥中?
青同嘀咕道:“宝瓶一洲的山君,尚且如此,撑死了就是没让你吃闭门羹,好歹进了山门,请你喝了杯茶水,可是之后的中土五岳,那五位山君,只会架子更大,怎么办?”
相较于上次青同一路被牵着鼻子走,这次入梦远游群山,要去何处见谁,陈平安都与青同说清楚了。
一袭青衫如蹈虚空,四周俱是一种如梦如幻的琉璃光彩,是在光阴长河中蹚水才有的奇妙景致。
陈平安脸色平静道:“船到桥头路找山,走一步看一步,还能怎么办。”
青同问道:“你就半点不觉得憋屈?”
陈平安被这个问题问得忍俊不禁,双手轻轻揉脸:“青同,你待在山巅太久了,除了想到剑修,会让你觉得窝囊,应该也没有其他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忙跟文庙打声招呼,准许你随便跨洲游历一事,我没那本事,但是让你离开镇妖楼,在一洲之地随处游历,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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