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真人思量片刻,说道:“在贫道看来,至多两成能够登评。而且在这之前,一场各有机缘造化的争渡,没有个千年光阴,恐怕很难尘埃落定,除了五彩天下的宁姚,以及蛮荒共主斐然,已经名正言顺,其余众人,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胜出。”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只有四五个年轻人,可以成功跻身“最山巅”的那十五六人之列。
纯阳真人此语,其实又有一个更深层的含义,那就是如今数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当中,必然有人会落选。
某些飞升境圆满修士跨步登高,各自合道,一样会挤占掉几个名额。
至圣先师打趣道:“纯阳吕喦,怎么都得算一个吧?”
纯阳真人却摇头道:“贫道是散淡人,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想要从小处觅大道。”
至圣先师似乎半点不觉得奇怪,问道:“只因为觉得至道不可以情求,故而打算慧剑斩情丝?选好道场了?”
纯阳真人点点头:“选好了,就怕去得出不得,就此沦陷其中,万劫不复,所以可能还需至圣先师帮忙挑选一人,稍稍护道,只在关键时刻,说几句题外话。”
至圣先师笑道:“好巧不巧,应了那句老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吕喦有些无奈。
倒不是对至圣先师的人选不满意,而是一旦选择了此人,估计自己就得拿出一点什么了。
也不是心疼这点“什么”,而是到了吕喦这种境界的修道之人,看待结缘一事,无论好坏,其实都会比较麻烦。
吕喦说道:“容贫道再看看?”
至圣先师说道:“这是什么话,说得好像我在强迫你点头一样,这是你们双方你情我愿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答应了,我不得一样问过陈平安才行,他要是不答应,我还能强求啊?”
大雨滂沱,有人头戴竹斗笠,身披青蓑衣,走在江边,遇到山峰,只需脚尖一点,身形飘忽如一抹青烟,转瞬间便来到山巅。
这条钱塘江,古名折江,又分南北两源,支流众多,此刻陈平安就站在那条七里泷的口子上,旧钱塘长曹涌,如今的宝瓶洲齐渎淋漓伯,道场就在附近,是一处名为风水洞的上古破碎秘境,传闻龙气盎然,是不少古蜀国蛟龙的收尸葬身之地。
不过如今道场设置了几层环环相扣的障眼法,寻常地仙,便是精通地理之术,手上再有一幅堪舆图,也只能兜兜转转鬼打墙,不得其门而入。
陈平安刻意收敛气机,压制一身拳意,任由雨水敲打在身,扶了扶斗笠,远眺一处商贸繁华的县城。
岸边店铺林立,建造有众多会馆,供同乡水客行商在此歇脚、议事。
岸边除了各色商船,还停靠着一种名为茭白船的花舫。
按照本地县志记载,水上居住着九姓渔民,都是贱籍,不得参加科举,不得穿鞋上岸。
他们即便离船登陆,衣衫服饰也要与平民百姓做出区分,就像此刻,光凭手中雨伞,船户身份都能一眼分明。
而那条老蛟道场的入口,不同于一般仙家洞府建造在僻静山野、幽深水底,其“山门”竟然就在那县衙附近,恰好位于西北角那边的玄妙观和昭德祠之间。
青同掀起幂篱一角,看了眼那边,轻声道:“传闻这条钱塘老蛟,性情暴戾,驭下酷烈。”
陈平安点头道:“世间江河,各有水性,就像生而为人,有着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天性。”
比如红烛镇,三江汇流之地,便是玉液江水性无常,冲澹江水烈,绣花江水柔。
而这条钱塘江主干的水性如何,那些吟诵大潮的诗篇,就是明证。
曹涌在尚未跻身元婴境之前,治理辖境水域的手段极其严苛,与早期那些朝廷封正的邻近江水正神,多有厮杀,动辄打杀水族生灵数十万,伤稼数百里。
察觉到那份天地异样,有衮服老者,气势汹汹地从道场内大步走出,站在玄妙观外,身材魁梧,深目,轮廓鲜明,多须髯。
这位真身几乎常年待在风水洞内的大渎淋漓伯,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双手扶住腰间玉带,望向那处山头的一抹青色。
他只要运转本命神通,便能见寻常练气士所不能见,只见那山巅青衫客,面容模糊不清,身边还有一个头戴幂篱的随从。
曹涌朗声开口道:“道友既然来都来了,还要藏头露尾,就如此见不得人吗?”
不等言语落定,他就已经运转神通,凝聚漫天雨水为一道水法,化作一条长达百丈的青色长龙,直扑山巅那对狗男女而去。
竟敢在自家地盘之上,与一位相当于玉璞境的大渎公侯,抖搂这种……海市蜃楼的幻境秘法?
只是下一刻,曹涌便心情凝重起来,只见那青衫客只是一抬手,耍出一记类似袖里乾坤壶日月的仙人神通,直接将那条水龙收入袖中不说,再换手抖袖,左手进右手出,好似将一条河水悉数倒入山脚滚滚江水中。
青同有点幸灾乐祸,在这梦中,陈平安就是老天爷,你一条玉璞境水蛟,早就失去了坐镇小天地的优势,还怎么与之斗法?
陈平安跨出一步,缩地山河,径直来到曹涌身边,摘下斗笠,抱拳笑道:“晚辈陈平安,见过淋漓伯。”
晚辈?曹涌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后,吃惊不小,尤其是对他这个自谦称呼,更是意外。
双方见都没见过,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何必如此自降身份、执晚辈礼?
曹涌按下心中疑惑,拱手还礼:“大渎曹涌,见过陈隐官。”
曹涌侧过身,伸出手掌,笑道:“隐官请。”
洞府出现了一道小门,门额是“别有洞天”四个金色大字,还有一副楹联。
“洞中洞见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青同视线透过幂篱,扫了一眼对联,轻声道:“洞中洞,见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只是青同很快就换了一个说法:“洞中,洞见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曹涌笑问道:“敢问这位道友,莫不是宁剑仙?”
陈平安一时语噎。
幂篱薄纱之内,青同也是狠狠翻了个白眼,这条老蛟是啥眼神啊?难怪如今才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
曹涌自知失言,就只当自己什么都没说,领着两人一起步入风水洞中。
洞府之内,三人穿廊过道,只见那白璧梁柱青玉阶,珊瑚床榻水精帘,琉璃门楣琥珀桥……人间珍宝毕尽于此。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这座风水洞内,虽然灵气充沛浓稠如水,却空无一人,就连符箓傀儡都没有,显得了无生气。
得知年轻隐官来意之后,曹涌没有急于表态,只是问道:“隐官为何会找我?”
陈平安说道:“我们落魄山有位前辈,我跟弟子裴钱的拳法,绝大部分都是他教的,他与曹老先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故友。”
曹涌稍加思索,便试探性问道:“是那崔诚?”
不难猜,宝瓶洲一洲山河,能够教出陈平安和裴钱的纯粹武夫,不是大骊宋长镜,就是那个失踪多年的崔诚,加上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系,崔诚的孙子,绣虎崔瀺,曾经有个文圣一脉首徒的身份,显然要比宋长镜可能性更大,何况陈平安都说了,此人与自己属于不打不相识,那就只能是崔诚。
果不其然,陈平安笑着点头。
其实曹涌身为钱塘长老蛟,原本可以在百年前就跻身玉璞境,只是那会儿钱塘江水域,遭遇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旱,曹涌无计可施,只得现出真身,牵引海水,倒灌钱塘江,这才带来了一场甘霖。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