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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止立即心领神会,以心声说道:“我愿意收取甘州为不记名弟子,为她传授几种水法。”

老秀才笑道:“在这道祖炼丹炉遗址之内,偏有一位河婆怀揣着一柄蛇盘镜,又与你仰止朝夕相处,这要是都不算道缘,什么才是道缘?先前陈平安提醒你此事,你估计还觉得是强人所难,不太当回事。你就没听过一句‘物有本末,事有始终’?你就不想想,为何礼圣会将你拘押在此,偏偏又不太过限制你的自由?”

老秀才说到这里,在桌上画了一个圆:“阴阳交替如圆圈,人事循环似蛇盘。你这几年,只顾着怨天尤人,道心黯淡,却不知礼圣对你是给予了一份不小的善意,他希望你能够在此,别开生面,另辟蹊径,不在术法,而在道心,走上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那才是十四境的真正契机所在,不再只是依靠侵占身外物作为破境之路。你就没有仔细想过一事,你们这些蛮荒王座大妖,相较于其余三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因为天生命长,跻身飞升境如此容易,到头来跻身十四境却如此之难的症结所在?”

老秀才笑道:“一来是要还债的;二来你们炼就人形,其实却不像人。刘叉在这件事上,就要比你们做得更好,你们都觉得他是剑修的缘故,得天独厚,其实不然,只是因为刘叉的道心,早已与人无异。”

仰止幽幽叹息一声,起身与老秀才施了个万福,她确实由衷感激对方指点迷津:“谢过文圣点拨。”

其实这位旧王座,更是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在这炼丹炉遗址内,突然某天就被某人给“炼”了。

老秀才摇头道:“我只是为你指出一条道路的方向,此后修行,依旧不会轻松的,看在酒水的分上,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话,功夫只在拗本性之‘拗’、熬道心之‘熬’这二字之上。”

仰止就像吃了一颗天大的定心丸。老秀才与自己这般和颜悦色,想来以后在文庙那边,自己是不是就等于多出了一张护身符?

这些年,仰止在这边卖酒,就像置身于一场旱灾中,每天等着天下雨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也是仰止为何愿意与陈平安做一桩买卖的原因之一,只要与这个当隐官的年轻人扯上点关系,那就等于与文圣一脉结缘了。

而文圣一脉的护犊子,几座天下都是一清二楚的。尤其是老秀才对关门弟子的宠爱,那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况且陈平安既然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那么他就是那几个“怪物”共同的小师弟。

因为仰止很清楚,关于自己的当下处境,文庙陪祀圣贤当中,甚至在正副三位文庙教主之内,不是没有异议,如果不是礼圣开口,当初在海上与柳七联手将自己拿下的那位副教主,肯定会直接痛下杀手了。

不料老秀才又笑眯眯道:“还是那句话,‘行善有功,犯错有过’,好好坏坏,都是要还债的。只说这改错补过一事,未必比跻身十四境轻松,劝你早早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将来怨我把你拐到沟里去。我这个人,被人骂,向来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气,唯独受不了道路之上,世人的好意和善心被强有力者肆意践踏在泥泞中。只要被我瞧见了,我就会发火,我一发火,你就要后果自负。莫说是礼圣,就是至圣先师为你求情都不管用。”

反正礼圣不在,老头子又不知所终,我喝高了说几句醉话咋个了嘛。

仰止听到了这番直白无误的威胁言语,她半点不恼,也不敢恼,不管怎么说,文圣都还是个恢复文庙道统的十四境大修士。

她主动起身,又给老秀才倒满了一碗酒,老秀才与她道了一声谢,然后笑道:“当垆沽酒和翻看杂书之余,还是要多读几本正经书,不要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

仰止还能如何,只得点头称是。

青同先前确实给她留下了一大堆用来打发光阴的杂书。

甘州愣了愣,文圣老爷莫不是含沙射影,说我呢?

打小就觉得读书烦啊,天生的,文圣老爷你怨我,我怪谁去嘛。

龚新舟察觉到甘州的脸色,担心她误会文圣老爷,立即附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善为窈,美貌为窕,故而读书一事,足可为佳人增色。当然要多读圣贤书,这就叫‘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所以文圣老爷就在《礼论》一篇中,有那‘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一语,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与礼圣老爷的那句‘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算是遥相呼应了,如今文人雅士之间的所谓诗词唱和,哪里能比,差得老远了。”

仰止听得直皱眉,老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是听这龚山神在那儿拽文掉书袋,酸不拉几的,真是听他一席话,白读十年书了。

老秀才便换了一种说法,笑道:“欲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读书而已。欲想更上一层楼,眼中无三界五行,唯有书读完了,再无半点文字障。”

少女听得云里雾里,老山神在想着如何跟上马屁,唯有仰止顿时神色凛然。

老秀才打算在酒铺这边喝过三碗酒就返回文庙,所以手上最后一碗酒,便喝得慢了。

世间聚散苦匆匆,一回相见一回老。

历史就像一只火盆,装着一堆有余温的灰烬。

所有的灰烬,都是已经被彻底遗忘的逝去之人,而那些火星,就是已逝之人依然留在天地间的痕迹。

比如剑气长城的刻字,圣贤们的传世著作,白也苏子的诗词,各座山上祖师堂的挂像,名山大川之间的崖刻、石碑,年年有后世子孙上坟的墓碑名字……百年千年之后,所有依旧被后人嘴上心中挂念的古人故事。

仰止冷不丁冒出一句:“文圣收了个好学生。”

“这等废话……”老秀才停顿片刻,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再听一万遍,都不觉得烦啊。”

天事不可长,高朋满堂散若水。

如今座上有客手霹雳,驱转山川不费力。

旧情犹可追,山风激荡来如奔。

何似青衫御剑白云中,俯瞰五岳丘垤尔。

桐叶洲中部,镇妖楼内,梧桐树下。

陈平安闭目凝神,盘腿而坐,如坐心斋,梦中神游千万里。

青同真身与阴神,都已经跟随年轻隐官入梦,周游天下,唯有阳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留在原地,提心吊胆。

因为那个小陌,竟然再次呈现出巅峰姿态,将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凝为丈余高度,白衣白发,赤足持剑,就那么盯着青同阳神,偶尔斜瞥一眼那棵参天古树。

明摆着是信不过青同,只要稍有异样,这位巅峰剑修,就要砍断梧桐树。

魁梧老者没好气道:“已是盟友,还跟防贼一样,至于吗?”

小陌横剑在身前,双指抹过粹然剑光,微笑问道:“如今剑术裴旻身在何处?”

青同摇头道:“那场雨中问剑过后,裴旻就不知所终了。”

不知为何,小陌总觉得空无一人的镇妖楼内,有些古怪。

只是他数次分出心神,巡视那片广袤建筑的角角落落,始终未能发现半点道痕。

小陌问道:“先前那些你精心设置的十二幅画卷,都是邹子预先安排好的,你只是照搬行事?”

青同默不作声。

小陌又问道:“邹子又如何收回这十二张‘答卷’?”

青同依旧不言不语。

小陌眼神冷漠,道:“问你话,就别装聋作哑,非要我与你问剑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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