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山大川,灵气充沛的形胜之地,被宗门仙府占去一半,又被寺庙道观占去两成,再被山水神灵占据两成,这才有了那个千金难买小洞天的说法,不成气候的散修之流,找个能够称之为道场的好地方,何等不易。
这个来历不明的妇人,在梅鹤看来,就是个希冀着在此结丹的野修。
梅鹤此次出游,随身携带了一幅堪舆图,还特意朱批圈出几处,供她选择。
梅鹤自认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她一个尚未结丹的龙门境练气士,自己可是堂堂府君,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坐镇山河,那么对方只要不是剑修,就是一条龙也得盘着!
见那妇人笑了笑,却未言语,梅鹤便取出一只瓷瓶,拧开盖子,花香扑鼻,嗅了嗅,笑问道:“这两位是?”
仰止这才开口说道:“是我的两个山上朋友,一位姓陈,一位道号青同,都不是本地人。”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算朋友,讨债来了。”
仰止脸色如常,心中却很后悔当初这家伙宰了离真,独自站在战场中,手持一剑,剑尖指向他们这些旧王座时,自己那会儿没有随便伸出一根手指碾死他。
此刻仰止已经有意遮掩自身心境气象,陈平安自然就无法再听到那种所谓心弦震动如打雷的心声了。
“这个景行,别看她穿着朴素,其实家底颇丰,很有钱的。要是梅山君愿意,”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在脖子那边晃了晃,“事成之后,咱俩可以五五分账。”
甘州张大了嘴巴。
这个外乡人,咋个这么凶啊?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都能说得如此正大光明的?
龚新舟更是泥塑木雕一般,心中叫苦不叠,自己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梅鹤看了眼那个说话不着调的青衫客,笑了笑,看在那个“梅山君”的称呼的分上,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梅鹤也懒得继续与那妇人兜圈子,直奔主题,不给对方装傻充愣的机会:“景行道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结丹一事,可是要消耗一地山水气运的。”
仰止说道:“结丹?天底下有结两颗金丹的地仙吗?”
不承想陈平安马上跟上一句极有拆台嫌疑的言语:“还真有。”
仰止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的言语,只是好奇问道:“谁是?”
这可比一位剑修同时拥有三四把本命飞剑还要稀罕了。
只听过文庙儒家圣贤的本命字之说,白玉京的某些天仙道士得神灵庇护,还有佛家罗汉的一尊金刚不败之身……但是仰止还真没听说过哪位练气士,能够一人拥有两颗金丹。
青同欲言又止,只是不好泄露天机,便捣糨糊一句:“确实有的。”
梅鹤脸色不悦,这个婆姨如此不识抬举,就别怪自己返回山神府后,教她该怎么当个客人了。
只是就这么离去,难免折损颜面,梅鹤便与龚新舟问道:“先前我看你在酒铺内,在翻看一本书。”
这位府君老爷,显然习惯了话说一半,后半句让人全靠猜去。
龚新舟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本犹带墨香的崭新印谱,双手递给梅鹤,谄媚笑道:“是一部新版刻出来的印谱,小神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的。”
之所以没有直接报上印谱名称,主要是吃不住某个字的读法,行伍出身的老山神,到底是露怯怕出丑。
梅鹤接过,先扫了几眼序文,再随便翻了几页,道:“这《皕剑仙印谱》,加上之前的那本《百剑仙印谱》,就是个东拼西凑的玩意儿,落在真正的读书人眼中,就是贻笑大方,两部印谱连同那些印章,也就是在那剑气长城才卖得动,若是搁在我们这边,呵,若是撇开刻印之人的特殊身份不谈,恐怕销量堪忧。”
少女河婆看了眼老山神,“皕”这个字的读音,好像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至于印谱本身内容,甘州并不感兴趣,读书人的活计,看着眼睛不累,心累。
龚新舟以心声与她解释道:“其实是个多音字,我也不算读错了。”
梅鹤又翻了几页印谱,道:“就说这方印章,‘山河’二字,岂可刻得如此支离破碎?再说这方,‘豪杰’一语,失之纤细柔媚。显而易见,这位隐官大人,功夫都花在习武练剑二事上边了,于书法一道,耗费的力气不多,不过也算情有可原,毕竟是位剑仙。”
这本印谱的序文中,有一句评价极高的赞语:“百皕两谱广海藤,束之高阁类孤僧。”
梅鹤看后摇摇头,将那本印谱丢在桌上,低头嗅了嗅瓶中花香。
“就是个金石一道的门外汉。呵呵,年纪轻轻,浮名过实。”
仰止看了眼那个口气恁大的梅府君,再看身边一脸笑意的陈平安,觉得有趣极了,打死都猜不到吧,正主儿就坐在这儿呢。
就像一个画符的,当着符箓于玄的面,挑那于玄符箓造诣的瑕疵,这里不对,那里不成。
又像一个修行火法的练气士,说火龙真人雷法尚可,可惜火法一道,终究差了点火候。
“这脂粉卷的二十几方印蜕,实在是水准不高,由此可见,这位年轻隐官,即便胸有丘壑,也只是深浅极其有数了。什么乌发如云皓齿明眸的,什么绿鬓腰肢又如何之类的,真是俗不可耐,不堪入目,亏得这位隐官大人当年下得了这份笔刀,说句不中听的,隐官大人的治学本事,很一般了。”
仰止明显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前没觉得梅府君如此顺眼,说话如此中听啊。
陈平安举着酒碗,瞥了几眼印谱书页,说道:“《皕剑仙印谱》,应该没有这些专门形容女子容貌的印蜕。”
龚新舟立即就不乐意了:“这你都知道了?”
陈平安笑道:“印谱的初刻本,是肯定没有这些内容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似乎也没有什么‘脂粉卷’‘饮酒卷’之类的花哨排版。”
龚新舟嗤笑一声:“这印谱的初刻本,何等罕见,你难道亲眼见过啊?年轻人吹牛皮,好歹也要打个草稿。”
老山神言语不客气之时,却偷偷朝那青衫客使劲使眼色,出门在外,莫要做那意气之争!
你这个外乡人,怎么如此不识趣,半点不晓得察言观色,你就没瞧见梅山君的脸色已经变了?
仰止摇动蒲扇,笑眯眯道:“梅府君,花钱买道场一事,回头我亲自登门找你商议,今儿就算了,有客人在。”
她担心这个梅鹤,一言不合被人砍死。
梅鹤虽然奇怪对方为何会改变主意,却也没有多想什么,起身离开酒肆,登上青油车,乘云一般打道回府。
龚新舟拉着少女河婆一起送行,等到不见了车驾踪迹,这才返回酒肆,继续喝酒。
桌上酒碗都空了,就一手一白碗走向酒缸,青衫男子已经站在酒缸那边,老山神去舀酒时,这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外乡人,这会儿倒是开窍了一般,没有自顾自满酒就作数,竟然主动帮忙舀酒了,老山神心中叹息一声,早干吗去了,非要与梅府君在台面上争执那点不痛不痒的是与非。
陈平安坐回原位,嘿了一声:“吾印遍天下,伪造者居多。”
仰止随口问道:“你会不会恨那列戟?”
可能正因为列戟的出剑,才有了后来陈平安的秘密离开避暑行宫,去往牢狱,才会遇到缝衣人,才能够承载妖族真名,才会合道半座剑气长城……一件必然之事,真不知道也是由多少个偶然串联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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