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陈平安还没有将那支名为小雪锥的毛笔借给钟魁,那会儿画符一道,可能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
陈平安最终还是一言不发,伸手握住那把夜游剑,转身离去,转头与那青同说道:“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青同神情复杂,心中惊疑不定,这家伙当真就这么走了?
小陌倒是懒得多想为何公子会改变初衷,公子做事,总是对的。
青同犹豫了一下,喊道:“陈平安,你就不好奇为何我如此……不近人情?”
最后四个字,青同硬着头皮,说得别别扭扭。
背对青同的陈平安只是仰头望向天幕处,沉声道:“赶紧开门,不用送客了。”
他娘的你青同的脑子呢,老子一转头,就是“重逢”,真是找砍。
青同继续说道:“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节外生枝?”
青同被瞧得毛骨悚然,沉默片刻,只得拗着性子,试探性说道:“复盘一二,闲聊几句?万一聊得投缘了,合作一事,不是没得谈。”
一来担心双方误会太深,自己会被记仇。
青同其实不是想着什么万一投缘,而是万一这家伙脑子一根筋,出了这座镇妖楼,继续与那文庙夫子商量搬迁半座城头一事,该如何是好?
然后万一那位小夫子又答应了?
二来,青同到底心有不甘,想要在某些事情上找回点场子,至于打架一事就算了,形势不由人,苦头吃饱,今儿这先后两场架,尤其是后者,打得有点撑到了,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如果可以的话,陈平安见不见自己,倒是无所谓,总之别让自己再见到他身边那个小陌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着点头道:“客随主便,求之不得。”
他抖了抖袖子,盘腿坐下,横剑在膝。
陈平安就那么当着青同的面,重新从袖中拈出一张白驹过隙符,悬停在身边,用以计时。
青同看得眼皮子微颤,是该说这家伙小心谨慎,还是说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见那小陌跟着落座,青同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坐在他们对面。
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显得杀机毕露:“桐叶洲,桐叶宗,杜懋的那座梧桐洞天,是你给的?”
青同显然学聪明了,输人不输阵,没好气道:“当年你带出藕花福地的那把梧桐伞,除了可以隔绝天机,还是四分之一个藕花福地所在,追本溯源,不也是从我这边出去的物件。”
翻这种旧账,有甚意思?
陈平安笑道:“没有翻旧账的意思,杜懋那档子事,早就翻篇了。”
青同下意识看了眼小陌。
小陌微笑道:“不要用自己的脑子,揣度我家公子的心思。”
梧桐枝,自古就被誉为“凤条”。
一分为四的藕花洞天,陈平安得到的那份,就是老观主赠送的一把油纸伞,而伞骨正是梧桐枝。
而梧桐自古枝叶怕强风,树根怕受涝。
眼前这个年轻剑修,身上道气若隐若现,是从封姨那个臭婆娘那沾染了大道气息。
陈平安在不到半百道龄的修行路上,大道亲水,而且绝对不是练气士适宜水法修行的那种,如果说那个封姨的大道气息还算清浅,那么冥冥之中,一位远古雨师转世的某份大道馈赠,即便陈平安并未全盘接受,对青同而言,也是一种深恶痛绝且无比忌惮的大道压胜。
加上陈平安又是一名剑修,尤其他还在剑气长城待了那么多年,当年身上还背了一把陈清都的剑气长。
如今陈平安这副皮囊,承载妖族真名,当然又与镇妖楼大道天然相冲。
这么多的理由叠加一起,让青同对此人如何亲近得起来?
听着青同的“诉苦”,陈平安点点头,眯眼笑道:“言之有理,情有可原。”
这些理由都是理由,但都不是那个真正的理由。
此刻在青同看来,眼前此人的言语,毫无诚意可言,让青同又增添了一个不喜此人的额外理由。
像,实在太像了!
眼前这个性情叵测的年轻剑仙,就像当年那个来自青冥天下的孙道长,后者曾经云游至此,故意隐瞒自己的玄都观身份,就产生了一场全然属于对方有意为之的误会,闹了一场后,对方嘴上说着:“贫道胸襟如海,气量高如山,些许误会,何必计较,贫道岂会上心?青同道友你要是心有芥蒂,一直难以释怀,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青同道友要是这般小心眼,就别怪贫道做事情不大气了……”
孙道长临行之前,也不直接说什么,只是有感而发,吟诗作赋一番,在树下徘徊不去,拐弯抹角,念叨着一些酸溜溜文绉绉的话语:“贫道返乡之后,当在明月夜中,挑选良辰,移植一株碧梧于自家道观庭院中,此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华净妍雅,可谓姗姗可爱,吾辈行其下者,衣裾尽碧,春冬落叶,以求日头暄融之乐,夏秋荫凉,可蔽炎烁蒸烈之苦,其乐无穷……”
一位青冥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那位老观主所谓的“移植一株碧梧”,怎么可能只是拣选一条纤细枝丫,当然是无异于让青同自个儿砍下一条胳膊了。
所幸当年还有那位纯阳真人在场,帮忙缓颊,才算替青同免去一桩天灾人祸。
青同再次以心声说道:“邹子当年离开这里,交代过一件事,说让我将来为某人勘验道心,至于结果如何,观感如何,都不用告诉他。至于某人是谁,只说我到时候一见便知。”
“某人?”陈平安疑惑道,“我当时背着那把剑气长,你就没有一直盯着我?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青同无奈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当年身边是没有那陆抬的,甚至许多我自以为看到的景象,都是邹子故意让我看见的一连串假象,那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一叶障目,至于邹子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清楚。我是这次看到你之后,才察觉到不对劲,趁着你先前行走在那些幻境画卷中,我立即着手进行了一番大道推演,倒推回去,才得到了这个……可怕的真相。”
陈平安看上去半信半疑。不过青同这个理由,不管真假,倒是勉强能算个过得去的借口。
陈平安让小陌恢复真身,青同顿时如释重负,一挥袖子,从满地金黄落叶中拣选出十二片叶子,悬停在身前,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其中一片落叶,向前一划,飘向陈平安那边。
每一片落叶,都是一座类似光阴长河的走马图。
各有关键所在。
下棋。吕喦,黄粱一梦。大旱,官员祈雨。郡守治水,两根灯芯。战主不愿半渡而击,仁义。才子佳人姻缘。老和尚,小沙弥。
骑马老妪,中元节,幽明殊途。一地神灵,山盟海誓。一处脂粉气略重的花国秘境,身为国君。得道之士,光阴倒流。买饼。
青同神色认真起来,略带几分缅怀,缓缓道:“昔之得一者,其实屈指可数。”
“天地得一,各以清宁。神得一以灵,是为神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其中光阴长河,与为练气士所用的天地间灵气,皆从神灵尸骸而生。天下术法神通,就像一棵倒映在水中的大树,各有枝干脉络,是为后世的道统法脉,每有开花结果,即是得道之士。”
听到这里,小陌呵呵一笑。
你搁这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真有本事,怎么连我几剑都接不下?何况自己都未用上任何一把本命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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