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如果不是宝瓶洲的崔瀺,与师弟齐静春、重返浩然的刘十六,三位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先后与文海周密在这桐叶洲有过一场暗流涌动的交手,那么这座镇妖楼的存亡,恐怕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与其大道戚戚相关的青同,就算背叛文庙,投靠文海周密,至少需要斩断自己与一座雄镇楼的紧密牵连,周密就算真的手段通天,能够帮青同断绝这种关系,青同估计至少也要跌上一两境。
那么等到两座天下形势颠倒,袁首、绯妃之流的旧王座大妖,还能逃回蛮荒天下,与桐叶洲有大道牵引的青同,除非被周密带着一同登天,否则下场就只能与那被拘押在老君炉地界的大妖仰止一样,沦为儒家文庙的阶下囚。
何况以至圣先师的脾气,要是青同胆敢如此作为,就算周密愿意死保青同一同登天离去,恐怕也只会被半道打落人间。
此外,陈平安的师兄左右,也曾在桐叶洲,以剑气长城一名剑修的身份,亲自庇护通往崭新天下的大门通道,帮助桐叶洲保存了一份元气,等到下次开门,那些浩浩荡荡逃难到五彩天下的流民,不管他们是否愿意返回家乡,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哺桐叶洲的气运。
所以说文圣一脉,无论是当陈平安先生的老秀才,当陈平安师兄的四位,还是陈平安本人,于桐叶洲,于这座镇妖楼,于一棵梧桐树,都是有恩之人。
陈平安和仙都山要在桐叶洲为大地山河缝补地缺一事,对青同来说,就是一种躺着享福的天大好事。
这份大道裨益,注定是一笔源源不断的入账,青同的日子可比那一本万利的收租公、地主婆更加轻松惬意。
陈平安将下宗选址在桐叶洲,尤其是青萍剑宗还是一座剑道宗门,这就意味着,与剑气长城隐官身上牵连的某些剑道气运,都会被陈平安带来桐叶洲,而不是馈赠给家乡宝瓶洲,那些剑道气运会在此落地生根,通过仙都山和青萍剑宗,以及未来成为仙都山谱牒修士的剑修,如四方浮萍聚拢一山,再如蒲公英四散而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各处次第花开,开花结果。
小陌不再言语,只是摇摇头。
那位故友碧霄洞主,已经离开桐叶洲,连作为道场的东海观道观,都一并搬迁离开,去了青冥天下,这就意味着老观主在短期内不太可能重返故地。
文庙似乎也对镇妖楼放开了禁制,等于让青同恢复了自由身。
退一万步说,这次公子带着自己来到此地,即便双方见了面,价格没谈拢,生意谈崩了,可到底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公子一贯万事好商量的脾气,至多就是多跑几趟镇妖楼,依旧是像今天这样,规规矩矩执晚辈礼。
故而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个青同,今天都该与拥有多重身份的陈平安,见上一面。
究其根本,青同就是抱着一个“好处我全要,出力别找我”的宗旨,选择闭门谢客,连陈平安的一面都不想见。
这种行径,无异于火龙真人做客皑皑洲刘氏,走到了山门口,和颜悦色,说是有事相商,然后刘聚宝不露面。
之后即便不得不开门待客,做事情也还是不讲究。
就像火龙真人要见到家族祠堂那边的刘聚宝,得过关一样。
什么骑驴找驴,总计十二幅画卷,十二处幻象天地,青同一连串诸多试探,都是在陈平安的道心上抽丝剥茧,在人心之上下功夫,在心田中刨根问底,在修士的山中道场访胜探幽。
这已经是修道之人切磋道法,是一场问道。
这就是剑修之间的问拳,纯粹武夫之间的问拳。
如果再换一个比喻,就是陈清都离开剑气长城,做客中土文庙,得先通过一层层的诗词学问考校。
小陌转头问道:“青同,我最后问你一句,有无难言之隐?”
问完话后,小陌静待下文,青同几次欲言又止,不过最终仍是默不作声。
小陌自顾自点头道:“不说话,就当你默认没有了。”
在小陌看来,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给脸不要脸。
忍你很久了。
之前那大骊京城的老车夫,对方只不过是远古雷部玉枢院的斩勘司主官,官身不大,本事不够高。
再者那些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怨了,何况事情也不算大,早就翻篇了,翻旧账不是小陌的风格。
至于钟魁身边的鬼仙庾谨,更像是开玩笑,闹着玩的。
小陌将那根行山杖收入袖中。
青同阴神立即慌了神,不再当那哑巴,急匆匆说道:“且慢!”
只是小陌却没有再搭理青同,而且青同接下来,也未能拦阻小陌的……递剑。
就像被一道镜面隔出上下两座小天地,天地与天地接壤的那条边境线,如同复住天地万物的一块布料,结果被人掐指拎起,最终撕裂出一道口子。
又像是一个蚕茧,有剑修破茧而出。
远处,第一时间就敏锐察觉到异象端倪的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小陌那边。
与小陌第一次见面,是在那轮明月皓彩之中,小陌是老人面容,气焰嚣张,出剑凌厉。
等到双方再见面,小陌就是温文尔雅的青年相貌了。
但是此时的小陌,人如其名,就是真的很“陌生”了。
不见真身,只见法相。
一身宽大法袍,若隐若现的面容,白玉莹然,整个人身躯晶莹剔透,净如琉璃,不见任何骨骼、筋脉和血肉。
雪白头发极长,虚无缥缈,仙气空灵。
手持一剑,气象巍峨,剑意凛然,呈现出一种仗剑飞升之姿。
大概这才是小陌境界圆满的巅峰姿态?
来到镜面之上的天地,梧桐树真身就在此地。
小陌尚未真正递出一剑,一身剑气已经充塞天地间。
整座天地,一瞬间被无数条剑气“支柱”肆意贯穿。
可怜一座天地,宛如一只精心编织的锦囊,同时被成百上千条锋芒毕露的尖锐冰锥洞穿。
一座广袤天地,被数以万计的剑光切割,变得支离破碎,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些毫无章法可言的剑光还在疯狂叠加,以至于旧有剑气凝聚而成的光柱,转眼间就被崭新剑光轻松撞碎。
桐叶洲上五境修士,按照各自境界的高低、神识的强弱,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道心微颤,都依稀察觉到了不对劲。
负责坐镇桐叶洲天幕的三位儒家圣贤,举目远眺,笑了笑,只见桐叶洲中部上空,仿佛出现了一只光球,只是不知为何布满了尖刺,剑气森森。
距离那颗光球最近的某位老夫子,轻声笑道:“好好一座镇妖楼,怎么变成了只……刺猬?”
这种修道之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拦什么拦。再说了,老夫不跑去拉偏架,就算很给这位青同道友面子了。
大战落幕这么些年,因为至圣先师与礼圣、亚圣,不知为何,都没说什么,这座镇妖楼也就装聋作哑,就像个捂紧钱袋子的吝啬鬼,是个半点不肯开销的主儿,只是作壁上观,故而收拾桐叶洲这么个山水破碎、人心涣散的烂摊子,就只能让三座书院的山长、君子贤人们,四处奔波劳碌跑断腿了。
因为不可参与人间具体事务,是礼圣早年亲自为他们这些坐镇天幕陪祀圣贤制定的一条铁律,所以他们三位也就只能是忧心了,都没办法与那座雄镇楼说半句牢骚话。
其实看不顺眼好几年了,只是无法苛求他人做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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