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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带着小陌离开林中屋舍,如果不出意外,天亮时分,再看此地,多半就是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蓬蒿荆棘中。

两人不急不缓,徒步走到了那座驿站,半路路过一处规模颇大的坟茔,松柏森森。

天微微亮,果然看到了一个驼背跛脚的老人,自称是某位官员的守墓人,在驿站这边当短工,而他的妻子生前正是那位官员家中的婢女,老人便说要借钱去那专做白事生意的香烛铺子,买些纸钱。

陈平安就取出一些碎银子送给老人,提醒老伯别忘了在香烛铺子那边除了购买纸钱、屋舍车马纸衣诸物,最好再与铺子定制讨要一杆纸质旱烟杆,连同烟草,一并烧了。

小陌看着那个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以心声问道:“公子,难道这位消息灵通的梧桐道友,已经知晓我如今的化名和道号了?”

化名陌生,道号喜烛。既然是人生之生,那也就是生灵之生了。

陈平安摇摇头:“那位道友的用心,可能还要更多些意思。”

等了片刻,老人按约在那坟前烧了纸钱等物,陈平安和小陌也就更换了一幅画卷。

竟是一座祠庙,香案之上,有一份盟约誓词,上边的两种文字,一个坚若磐石,一个飘忽不定,看内容,前者是女子誓言,呈现出彩色,但是男子那边的誓词,如流水起伏晃荡,却是枯白颜色了,如灰烬一般。

原来是当地的痴情男女,经常来这座祠庙发誓,若是任何一方违背誓约,便交由神灵追究、定罪。

小陌抬头看了眼祠庙的两尊神像,一高一低,高的那尊彩绘神像,是公子面容,至于低的那位佐官,则是自己的容貌。

小陌笑了笑,万年不见,这位道友,就只是学会了这些花里胡哨的术法手段?

陈平安拿起那份与“自己”作证的誓词,叹了口气,凭借“一方神灵”的本命神通,翻检因果脉络,观看人生轨迹,可以确定,是那痴情女和负心汉无疑了。

前者已经呕血而亡,沦为孤魂野鬼,尸体停灵于一处道观内,而那个男子,倒是有点小聪明,已经搬到了京畿之地,早就成家立业,攀附高枝了,宦途顺遂,飞黄腾达,因为所娶之女,是本朝大学士嫡女……陈平安作为本地神灵,心意微动,缩地山河,一步便来到了辖境边界,只是再往前,就难了。

小陌突然说道:“祠庙金身开始出现裂缝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目巡视地界之内,找到了一位当地以任侠意气著称的豪客,然后托梦给此人,诉说前后缘由,赐以千金,作为入京盘缠。

这位豪客梦醒之后,二话不说,骑乘骏马,昼夜不停赶赴京畿之地。

不到半月光阴,那处停灵的道观外,便有一位戟髯鬈发的豪士,挎剑跃马而驰,连过数门,背负一只鲜血淋漓的包裹,立马灵柩之前,掀髯大呼,负心人已杀之。

然后豪侠解开包裹,里面装有一颗鲜血模糊的脑袋,脑袋被使劲丢出,滚走地上,正是那负心男子的头颅。

游荡在道观之外的女鬼泪眼蒙眬,向那策马离去的豪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再转身向道观内的两位当地神灵跪拜谢恩。

之后变换身份,陈平安二人变成了两位游历访友的文人雅士。

那个朋友家宅附近,传闻有一处荒废多年的鬼宅,每到夜间,粉壁之上,皆是累累白骨,面目狰狞。

有个商贾私底下与官府胥吏通气,捡了个空子,在房契上边动了手脚,将那宅子变为私有,结果成了一颗烫手山芋。

请道士登坛作法、高僧说法,都不成事,反而被鬼物戏弄,笑言“有道之人,技止此乎”?

后来陈平安他们的那个朋友不信邪,自认为是饱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又是官员,何惧此物,便携带几本圣贤书、腰悬一枚官印,要在那边过夜,结果被吓得差点魂魄离窍,不到一炷香工夫,就狼狈逃回,以至于一病不起,休养了十多天才见好转。

见到了两位挚友,只说那厉鬼作祟得厉害,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够降服。

陈平安便带着小陌在夜幕中去往鬼宅,闲庭信步,对那些墙壁之上的恐怖异象,还有那些瘆人的动静声响,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陌手持行山杖,一手负后,突然瞪大眼睛,去与墙壁上一副满是血污的嘴脸对视,后者仿佛反而被他吓了一跳。

小陌这才转头,笑问道:“公子,怎么办?在这边我们的剑术神通,明摆着都用不上,还怎么降妖除魔?难不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花钱从那商贾手中买下地契,咱们再往大门上边贴个封条?”

陈平安背靠廊柱,双臂环胸,看着墙壁,微笑道:“天下之道,阴阳有别,幽明殊途,庸人自扰。只要能够敬鬼神而远之,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墙壁那边传出幽幽一声叹息,一个彩衣女子,云鬟靓妆,袅袅婷婷走出墙壁,飘然落地:“先生此语,足慰人心。”

那女鬼突然笑颜如花:“那就容奴婢带公子你们去往一处百花胜地。”

墙壁上开一门,女子率先步入其中,转头招手。

小陌忍不住问道:“如此弯绕,所欲何为?”

那位道友,一直摆弄这些小伎俩,图个什么?

陈平安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当是一场路边看花的游历好了。”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是到了百花福地。一路上奇花异草,加之那相伴而立的女子,种种风韵,不一而足。

最后来到一座华美大殿,殿外有少女好似唱名,报上了陈平安他们这两位“人间文士”的名字。

那少女年仅十四五,身姿纤细,弱不禁风,举步姗姗,疑骨节自鸣。

陈平安带着小陌跨过门槛后,望见殿上,夫人高坐,凤仪绰约,头戴翠翘冠,如后妃状。殿内侍女十数位,皆国色美人。

结果那位高坐主位的夫人,说你们二人都是饱学之士,她便开始索求唱和诗。

陈平安只是饮酒,是一种所谓的百花膏,一听说要诗词酬唱,就让小陌代劳。

好家伙,小陌半点不怯场,举杯起身,直接给了数十首吟唱花草的应景诗文,而且全是小陌东拼西凑而来的集句诗。

听得陈平安低头抚额,不敢见人。

那些女子倒是很捧场,一惊一乍的,似乎为小陌的才学所折服。最后还真就算小陌帮着蒙混过关了。

两人手中都还拿着酒杯,小陌笑道:“总觉得意犹未尽。”

陈平安将手中那只脂粉气略重的酒杯丢给小陌,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以后多与人问剑,少跟人斗诗。”

已经置身于一处市井闹市,有老者挑担卖花,白白红红,甚是可爱。

日色暄暖时分,老人卸下肩上的担子,取出一把扇子,扇动清风,哪怕不说老人是个彩色人物,只说手中折扇,确实不像村汉手中物,扇面之上是一首诗,字迹娟秀,字字是美人幽思,扇面末尾有落款。

陈平安再次重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

小陌一脸疑惑。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是说意犹未尽吗?巧了,背了那么多的书籍内容,一肚子的学问,货真价实的学富万车,接下来正是用武之地。”

小陌满脸疑惑不解,不过陈平安瞧着更多是装傻,微笑道:“别愣着啊,赶紧与老伯问那扇子的来源,我再假扮你的随从,你就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说不得就有一场洞房花烛等着你。”

小陌看了眼扇面,皱了皱眉头,再摇摇头:“这位小姐的诗,写得实在是……跟小陌有得一拼。”

陈平安一脸严肃道:“小陌,怎么回事!那么多才子佳人小说都白看了吗?这类诗词唱和,对彼此诗的赞扬,必须无以复加,刻画才子佳人,必定要说他们的诗词写得如何好,小说家们还要替他们写出许多好诗。”

小陌顿时头大如簸箕。之后果然如公子所说,差点就要与一位妙龄女子洞房花烛了,不过最终还是以双方更换定情信物,算是交差,过了此关。

看公子神色有些凝重,小陌立即以心声问道:“公子,是一连串算计?”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算计,是阳谋吧。”

之后陈平安变成了太平盛世的一国之君,行事荒诞不经,竟然将一位才思敏捷的少女御赐为女状元,其门前车水马龙,求墨宝诗篇者络绎不绝,其间少女见到一个在楼下苦等的年轻读书人,因其瘸腿,便措辞含蓄,挖苦一番。

读书人出身豪阀,但是学识半桶水,不知那少女戏谑之意,高朋满座之时,沾沾自得,结果被人点破玄机,闹出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从此怀恨在心,摔了酒杯,大怒一句:“活宰相之女欺负我这死宰相之子吗?”

此人谋划不断,让那少女的门户惹出了一连串祸事,所幸她的父亲位高权重,贵为吏部天官,又是清流领袖,但依旧是好不容易才摆平了一系列风波。

等到一天与女儿面议此事,尚书大人才了解其中曲折缘由。

之后又为女儿榜下捉婿,家中等于多了一位乘龙快婿,之后便翁婿联手,对付那个自称是死宰相之子的阴谋诡计,照理来说,结局当然是那邪不压正,人好月圆。

但是陈平安这位九五之尊的国君,偏偏就只是冷眼旁观那些闹剧,在关键时刻,没有为那个下狱的吏部尚书大人说一句公道话,更没有为那个即将流徙千里的状元郎下一道救命的圣旨,只是在那已为人妇的昔年少女即将沦为教坊乐籍之前,才下了一道密旨,然后离开皇宫。

皇帝喊来那个已经人过中年的瘸腿男子,与后者一起看着远处那座绣楼,皇帝问那个男人:“遥想当年,你在此地,心中在想些什么,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想得起来吗?”

瘸腿男人点点头,说自己记得一清二楚。

之后得到那个真实答案的皇帝陛下,就去了那处所谓的诏狱,隔着铁栏,看着那个磕头不已的老尚书,皇帝陛下蹲下身,问这位天官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一句话。

满头茅草的老尚书满脸茫然,皇帝陛下就提醒他,当年第一次得知那个瘸腿年轻人被你女儿戏弄之后,你第一句话是什么?

老尚书哪里还记得清那些陈年旧事,只得继续磕头,求皇帝陛下法外开恩。

只听皇帝陛下缓缓说道:“你当时说了一句‘这也罢了’,然后就开始与你女儿转去商议如何收拾那个烂摊子。”

老尚书抬起头,越发茫然,自己错在哪里了?

陈平安站起身,看着那个历史上多半确有其人确有其事的尚书大人,问道:“这也罢了?怎么就‘这也罢了’?!”

最后陈平安以心声道:“开门。”

小陌叹息一声,那位梧桐道友还真就开门了。

然后他们来到一处峭壁洞府之内,见一得道之士,端坐而逝状,双鼻垂玉筋尺许,袖中有一卷金光熠熠的宝书,脚边有一支古松拐杖。

陈平安和小陌现身此地后,光阴长河便开始缓缓倒流,跛脚道人活过来,“站起身”,“拿起”拐杖,“倒退”行走。

得道人在乡野学百鸟语,于市井便敝衣蓬跣,高歌而行,腰悬一瓢,掬水化酒饮,风雨中辄醉卧道上,善画龙,口吐酒水在破败纸上,烟云吞吐,鳞甲生动。

光阴倒流百年之久,直到跛脚道人恢复年轻容貌,游历一处海外孤岛,岛山有遗民,民风淳朴,爱慕文字,却无师传,从无学塾,此人便写一字于掌上,传授给那些前来询问文字的稚童,一字只收一钱,数年间,铜钱堆积如山。

陈平安也登门拜访,每隔一月,与这位无夫子之名却有夫子之实的得道之人请教一字,唯一的要求,是书在纸上,而非掌心,那人便让陈平安必须带酒而来。

最终陈平安用七壶酒、七枚铜钱,换来了七张纸、七个字:春、书、瀺、山、剑、水、简。

这幅山水画卷,耗时最多,看那白驹过隙符的燃烧程度,差不多过去了三个月光阴。

之后陈平安与小陌,来到了最后一幅他人之人生的画卷中。

是一场大战过后,乡野店铺有卖饼者,每天黄昏时,便有一位妇人手拿铜钱,来到铺子,刚好可以买一张饼,店铺老板询问缘由,便说夫君远游未归,生死不知,家中幼儿饥饿难当,只能来这边买饼充饥。

铺子老板初不疑有他,只是时日一久,便发现钱罐当中,每天都会收获一张纸钱,就有邻居说是鬼物来此买饼无疑了。

第二天,店铺老板将所有买家的钱财都悄悄投入水碗中,果然那妇人的铜钱入水而浮,独独不沉入碗底,店铺老板顿时吓得肝胆欲裂。

第三天,妇人又来买饼,店铺老板故作不知真相,只等妇人离去,就立即喊来街坊邻居,纷纷点燃火把,去追赶那个妇人,妇人回首望去,神色复杂,身若飞鸟,若隐若现,最后众人发现一具破败棺材内,妇人已是白骨,唯有棺中幼儿如生,与活人无异,手中还拿着一个饼,见人不惧。

众人心生怜悯,抱其而归,远处鬼物妇人遥遥而立,抬袖遮面,有呜咽声。

之后每逢夜中,幼儿若魇不成寐,便似有人作咿咿呀呀声与轻拍被褥声,幼儿方才酣睡……在那之后的某天,终于不复见妇人,后幼儿长大成人,言笑起居,已经与常人无异,只是时常默然流泪,只因为记不得爹娘容貌……

陈平安就一直待在这幅画卷之中,什么事都没有做,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陌也不催促,就只是安安静静陪着自家公子,或走在黄昏余晖中;或站在店铺旁;或跟随手持火把的众人,走在夜路中;或坐在门外台阶外,听着屋内幼儿从惊醒到沉睡……

直到十个时辰已经用尽,小陌这天又陪着公子站在买饼铺子里边,两人就站在那碗水旁边,陈平安还是一次次看着铜钱入水不沉的景象,小陌叹了口气,以心声轻轻说道:“公子,只需一语道破真相,就可以打破此地幻境,我们该走了。”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仍是默不作声。小陌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那个真相,太过残忍,可能是妇人未死,而婴儿早夭,也可能是难产,母子皆亡。

就像那个始终没有返乡的男子,可能已经死在异乡了,也可能没有死,谁知道呢。

小陌猛然间抬头望去,周遭景象都烟消云散,眼前出现了一棵通天高的梧桐树,如同生长在水中。

陈平安却是低着头,恰好是俯瞰那棵如同倒悬而生的参天大树。

一棵梧桐树,满地枯黄落叶。

小陌瞥了一眼,是那一叶一世界的流动景象,走马观花,各有人生。

刹那之间,原本明亮辉煌的天地,变得晦暗不明,又有一盏灯火悬浮在水面之上,此后瞬间如天上星辰散落山野人间,渐渐稠密,光亮熠耀,百千万亿,不可计数。

小陌突然下意识横移一步。

原来身旁的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身穿一袭鲜红法袍的模样,面容模糊,整个人的身躯、魂魄,皆由纵横交错的线条交织而成。

约莫是被一座镇妖楼大道压胜的缘故,陈平安身躯内闪过一阵阵模糊残影,魂魄交错之声、颤鸣声大作,远胜世间金石声,就像同时出现了数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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