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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嗓音倒是没有否认此事:“不错。我很快就要闭关,做一番大道推演,为自己寻求跻身十四境的那条道路。”

显然是被陈平安说中了。

小陌却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先前所谓的“道友”称呼,就是打自己的脸。

故而小陌一瞬间就是递出数十剑,剑光如虹,整座泛黄天地顿时雪白一片。

陈平安缓缓走在小陌身后,停下脚步,抬脚踩了踩地面,低头笑道:“前辈德高望重,早年能够与礼圣成为盟友,为文庙建造出一座镇妖楼。晚辈是翻过文庙秘档的,知道前辈性情温和,与世无争,这也是晚辈愿意与前辈好好说话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彻底恢复自由身,前辈总不能笃定我必须要做什么事,就静观其变,这可不仅仅是什么袖手旁观,而是过河拆桥了,如此为难一个道龄不足一甲子的晚辈,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晚辈?”

陈平安微笑道:“实在不行,我就请礼圣将半座剑气长城搬来此地。我倒要看看,前辈到时候再想跻身十四境,还能不能见着我,还有无机会与我当面问一个答应不答应。我看难。”

那个嗓音有些恼火,急匆匆道:“文庙那边答应过我,大劫已过,那份盟约就等于自行销毁,就算是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都不可妨碍我的修行。”

这个年轻人当真要如此行事,闭关找不到十四境道路还好,若是找到了那条大道,却等于被一堵墙头拦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这等尴尬境地,那么自己与这个年轻剑修,双方可就要生起一场名副其实的大道之争了,只要有一方还想要跻身十四境,就需要与对方不死不休。

你陈平安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那儒家门生吗?!

陈平安摇头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庙,文庙当然也代替不了我。”

拦阻我缝补一洲地缺者,就是与我问剑。不是玩笑话,请务必当真。

那个嗓音顿时气急败坏道:“至圣先师曾经来过这里,亲口预祝我修行一路顺遂。”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那么在这件事上,恐怕我要让至圣先师失望了。”

对方听闻此言,显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无言以对。

文圣都不敢说这种话,一个敢违逆至圣先师的疯子!

狗屁的读书人,斯文扫地,你们这些剑修,万年不改的臭脾气……

小陌会心一笑。

沉默许久,估计是在竭力平稳道心,那个嗓音再次响起,终于有几分示弱语气:“我信得过礼圣,信不过你。”

小陌眯起眼,沉声道:“我翻过皇历了,今天忌动土、入殓、作灶、栽种、安葬。宜出门、采伐、上梁、造屋、订盟。”

陈平安向前一步,轻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着急递剑,与小陌并肩而立后,双手笼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辈的处境,在这破败山河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一切生灵,对前辈而言,不单单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么简单,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万物刍狗,从无忠臣乱贼、孝子孽子之别。”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准确说来,我是信不过行事只凭喜好、出剑百无忌讳的剑修。”

片刻之后,又补了一句:“我甚至愿意相信当年那个走入飞鹰堡的外乡游侠,也信不过一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笑道:“前辈要是早点这般以诚待人,也不至于跟一位万年故友闹掰了。”

“陈平安!你此刻杀心,比这个小陌还要重。”

“那晚辈收一收。”

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现了一条类似驿路的通道,两侧漆黑如夜幕,类似昔年剑气长城的两端,与某种太虚境界相互衔接。

陈平安回头看了一眼,白雾茫茫,已经失去了来时之路。

小陌皱眉不已,陈平安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一场短暂游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白驹过隙符,出自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别称“月符”,此符在书上比较靠后。

陈平安让这张符箓悬停在肩膀一侧。

与此同时,他心湖天地中出现了一座用来精准计时的日晷。

果然,内外两座天地,光阴流逝的速度相差悬殊。

瞥了眼白驹过隙符的燃烧速度,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了,在这座天地内,可能过了一年光阴,外界桐叶洲才过去一天。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辈待客如何殷勤,按照外边天地的计时,至多十个时辰后,我必须见着前辈的真身,谈妥一桩买卖。”

路旁凭空出现两头驴子,大概是作为代步之物,陈平安哑然失笑,倒是不担心有什么算计,直接翻身骑上驴子。

青袍背剑,腰系一只朱红酒葫芦,轻轻一夹驴腹,蹄子阵阵,便开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长剑散作剑光,收入袖中。小陌依旧是黄帽青鞋的装束,手持绿竹杖,坐在驴子背上。

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小陌环顾四周,就像一幅落笔潦草的水墨写意画。

小陌问道:“公子,其余那些剑光?”

陈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礼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轻轻点头,心中颇为遗憾,早知道就多递出两三百剑了。

此刻画卷中是黄昏光景,两人骑驴,很快就来到一处突兀出现的小山坡,来到山顶,远眺而去,见道路狭窄处,路旁有类似驿馆的简陋建筑,有支队伍浩浩荡荡,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数千人,甚至其中还有帝王车辇,看那些文武百官的仓皇神色,是离京避难?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图,画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绘,那个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别一只长竹筒,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肚上有微微老茧,独自离开拥挤不堪的道路后,嚼着饼,沿着一条溪涧往山野深处行走。

陈平安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说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画,那么等到自己看到这个男子,以那个男子作为中心,或者说男子眼中所见,就会逐渐变化成一幅工笔画,纤毫毕现,一花一木,溪涧游鱼,都活灵活现,有了生气,最终变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绿山水画,与人间“真相”无异。

陈平安笑道:“我们跟上这个小老天爷。”

暮色里,男子在溪边找到了一处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个老妪和一个妇人,孤苦相依,相对而坐,正在编织鸡笼。

老妪请那男子吃了些饭食,为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干脆借着月色,从怀中摸出一本棋谱,起身端坐,翻阅片刻,就开始闭目凝神,双手拈棋子状,纷纷落子,似乎在打谱。

陈平安在茅屋远处树下,方才借机瞥了眼棋谱封面,竟是一本有据可查的著名棋谱,在浩然历史上名气不小,只不过是在山下,对弈双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誉。

陈平安骑在驴背上,瞥了眼肩头旁边的那张白驹过隙符,光阴流逝速度并未改变。

其实哪怕有修士御风,俯瞰当下的整个天地,好像也只有这一处景象,约莫是那位前辈凭此提醒自己,一关过去再有下一关的风景,等到所有关隘都过去了,双方才能相见?

图个什么?

是想着拖延时间,好与文庙那边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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