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陈平安抬头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违,不是随便说说的。”

崔东山点点头:“若非如此,我就会顺着本心,先拣选下宗地址,就立即赶回南边,在那帮桐叶洲迁徙流民之中,拣选一两个身负龙气的,广撒网,为几个有资质当那人间君主的家伙做扶龙之举了,实在是凭人力造就道侣一事碰壁后,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陈平安笑着转头安慰道:“看似什么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顺势而为,说不定反而会有些意外之喜。”

崔东山笑道:“听先生的。”

天地初生,宛如稚子,渐渐开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座崭新天下,随之机缘四起。

第一座悬挂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师堂被飞升城获得。

故而飞升城所有剑修外出游历,其实可以得到一份无形庇护。

如果不是得了这份大道眷顾,在那些“古怪”横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飞升城剑修的伤亡恐怕翻几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认可的天下第一人,皆是破境一事势如破竹的宁姚。

此外宁姚还是剑修,又有额外的一份馈赠。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斩杀“古怪”的修道之士,谁与争锋?

所以就算是一位来自别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胆敢擅闯五彩天下,只要被宁姚问剑一场,都有可能有来无回。

崔东山问道:“收集金精铜钱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进展?”

陈平安无奈道:“正愁呢。”

剑修的本命飞剑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淬炼飞剑,例如凭借斩龙台砥砺剑锋,就是一种捷径;再一种要更难,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

陈平安的笼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过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一战,还有后来的托月山一役,后者被提升了一个台阶的品秩,才有了现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与陆沉借来的一身十四境道法,当时一剑曾经成功分化出数十万计的飞剑,陈平安做过一番粗略推衍,未来那把炼化至巅峰的井口月,再依靠自身足够高的剑道境界,大致能够一鼓作气支撑起百万把飞剑。

除此之外,陈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场内,就一直试图凭借井中月的众多飞剑,将心相大道显化出一份“真相”。

这就意味着井中月的炼制,不但有了最终方向,即增添飞剑数量,再就是找到了第二种本命神通,所以陈平安此刻脚下等于有了一条从无到有的道路。

唯独笼中雀,一直停滞不前。

陈平安在闭关期间有一个设想,但是暂时无法真正尝试,理由很简单——缺钱。

而且说不定这种炼剑,就是个无底洞。

不是缺少三种神仙钱,而是金精铜钱,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离世后崩碎的琉璃金身。

后者可遇不可求,当初杜懋飞升失败,为了争抢其中一块琉璃碎片,宝瓶洲那边连神诰宗祁真都亲自出手了。

前者相对简单,也仅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个王朝不想要?

哪个大宗门不想买?

寻常修士,谁又能真正买得着?

因为陈平安想要将已经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笼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种“大道循环无缺漏”的境界。

这就需要陈平安在笼中雀之内打造出一条完整的光阴长河!

在此境界内,谁不是笼中雀?

那个至今还半藏掖的刘材,拥有两把飞剑,专门克制陈平安的这两把本命飞剑,到时候你刘材再来试试看?你不来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东山笑道:“掌律长命又不是外人。”

陈平安点头道:“不会跟长命客气的。”

崔东山忍住笑:“就怕长命道友一给就全都给,先生也愁。”

陈平安自嘲道:“愁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估计会被打吧。”

崔东山问道:“大骊宋氏那边?”

陈平安说道:“当然也会开口,不过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免得被坐地起价,毕竟又不是咱们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欢主动上门被人杀猪。”

崔东山小声道:“还有师娘那边呢?”

陈平安倍感无奈,没说什么。

这座天下的“古怪”,宁姚可不只斩杀了一尊,除了那位远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实还有。

倒不是陈平安矫情,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妥。

当然还有皑皑洲、流霞洲,这两个丝毫未被战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稳固,两洲本土山水神祇都无任何折损,这就意味着大修士、大宗门手上所有的金身碎片都可以买卖,当然前提是价格合适,足够高。

此外像皑皑洲刘氏,还有当初在鸳鸯渚打过一次交道的包袱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葱蒨所在宗门,而这位女子仙人本身又是松霭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与大龙湫龙髯仙君是忘年交的飞升境老修士……这些人或者山头手上,传闻都有不同数量的家底,关键是金精铜钱和金身碎片在他们手上,都不算那种必不可缺之物,至多是待价而沽,要么就是找买家,得看眼缘。

崔东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缝补山河一事,咱们下宗所在的桐叶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来源,还可以随便杀价。”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就干脆别去想了。”

崔东山问道:“先生何时返回仙都山?”

陈平安无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我是打算赶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树。”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镇楼,只有两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处,其中就有桐叶洲的镇妖楼,它与那座镇白泽楼差不多,形同虚设,就真的只是跟读书人做点表面功夫差不多。

只是这座镇妖楼,又有不同寻常之处,并非是什么建筑形制,而是一棵岁月悠悠、道龄无穷的梧桐树,相传这棵古树年岁之高、存世之久,犹胜三教祖师。

简单来说,就是它的岁数,要比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

故而就连师兄君倩,都曾说他年少时,喜好游历四方,就曾见过这棵参天大树。

可能,只是一种可能,此树唯一压胜之道士,正是东海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

而大战之中,老观主确实半点没有照顾蛮荒天下,反而给出了那枚道祖亲手炼制的铁环,帮助浩然天下护住梧桐树,始终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东山欲言又止,显然还是不放心先生的这个选择。

这让小陌颇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树,在崔宗主这边,怎么好像是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叫事在人为,跟你的作为能一样?”

崔东山神色有些低落。小陌就越发奇怪了。

之后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酒铺,而是临时改变主意,带着两人御风掠过飞升城,来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处稻田的田垄旁边。

稻田内种植有邓凉赠送的重思米,暂时受限于土壤,只能一年一熟,只是对水土要求极高,栽种不易,以后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两熟。

一位年纪轻轻的农家练气士立即赶来,眼中充满戒备神色,问道:“你们是谁,不知道规矩吗?”

只听那个青衫客笑道:“我叫陈平安。”

那人愣在当场,回过神后,小声问道:“隐官大人会久留吗?”

陈平安摇头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说道:“隐官别着急走,等我去取纸笔,千万别着急走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

很快那位跟随师父一起来到飞升城讨生活的年轻修士就拿来了一支蘸墨的毛笔和两本印谱,他厚着脸皮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写上名字,若是能够添一句赠言吉语就更好了!”

陈平安满脸尴尬,好像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自己又不是苏子、柳七那样享誉天下的文豪。

年轻修士满脸希冀神色,陈平安只得接过印谱和毛笔,分别在《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书页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还各写了一句赠语,吹干墨迹后,递给那位年轻修士。

不承想对方涨红了脸,不着急接过去,而是硬着头皮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再写上年月日?”

陈平安便笑着又写下日期,末尾还添加了四字:“于田垄畔。”

其实面带微笑的陈平安比这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修士更尴尬。打定主意,这种勾当,真不能再做了。

年轻人手持毛笔,怀抱印谱,与这位平易近人的隐官大人连连道谢。

看着那个兴高采烈离去的农家修士,崔东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着草根。

陈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别闷闷不乐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东山还是揪心不已,轻声道:“先生好不容易攒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吗?”

以先生的脾气,只要真去看那棵梧桐树,就一定会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无功德可挣,甚至会赔上之前文庙功德簿上边的所有战功。

陈平安目视前方,神色淡然道:“争取可以留下一点,下次来这边用得着。实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东山嚼着草根,问道:“如此一来,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么办?”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修行吗?”

崔东山哑口无声。

小陌听着先生学生两个就像在打哑谜,因为听到了崔东山提及公子修行一事,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崔东山,能不能给我说道说道?”

崔东山唉声叹气:“岁星绕日一周,十二年即为一纪。”

小陌越发如堕云雾。

崔东山只得详细解释道:“当年桐叶洲沦陷,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在蛮荒军帐的有意逼迫和牵引之下,种种人心丑陋、种种举止悖逆,人与事不计其数,只说在那期间诞生的孩子,怎么来的?他们的亲生父母当真是夫妻吗?都不是啊。不管是从蛮荒天下占据桐叶洲那天算起,还是从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后重新计算,不管是已经一纪,还是尚未一纪,有区别吗?这些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谁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叶洲还是蛮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说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蛮荒修士眼中,并无半点异样,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来,他们就会是异端,是一种可能嘴上骂几句都嫌脏的贱种。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带着罪孽来到这个世上,不该来,偏偏来了。就算这些孩子在未来的岁月里,熬得过旁人的指指点点,经得起各种戳脊梁骨的谩骂,躲得过众多人祸,也躲不过‘天灾’,因为他们就算侥幸长大成人了,一样始终不被桐叶洲恢复正统的山河气运接纳,更别说什么修行了,可能光是活着,就是一种艰难,不一定死,不一定会早早夭折,但是这辈子肯定会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们的人生,就会一直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吧。无缘无故的苦难,莫名其妙的灾殃,天经地义的不顺遂。”

“都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那些孩子,好像也没得选择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纪再一纪,甲子光阴过后,就像一茬山野草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崔东山后仰倒地,不再言语。小陌盘腿而坐,转头望去。陈平安坐在田垄上。

小陌没有听到任何豪言壮语。青衫男人只是轻声言语一句:“我觉得这样不对。”


  请收藏:https://bmpbook.com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