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木茂尴尬笑道:“不会不会。”
练气士和凡俗夫子眼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练气士一旦开始登山修行,就会看到一个崭新天地。
豁然开朗,如开天眼,四周人物纤毫毕现,睫毛颤动、衣衫细密针眼会大如渔网的网格,女子言语时鱼尾纹的颤动幅度,清晰可见,她们脸上涂抹脂粉的缝隙,如纵横交错的田埂。
附近的脚步声,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声,落在修士耳中,都会响如雷鸣。
所以每一位练气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适应这种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此外一切术法神通,还有剑修的飞剑,多多少少都会牵扯到一些气机涟漪,修道之人,面对这点蛛丝马迹,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边,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花和荡漾的水纹,就是天地间的灵气涟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靠近酒桌,已经让这个杨木茂倍感意外,自己竟然还会被人偷袭,被勒住脖子,毫无还手之力,更是吓了他一大跳。
这里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龙蛇处处蛰伏的北俱芦洲。我要这元婴境有什么用?!
一张酒桌,陈平安、郑大风、崔东山、杨木茂,刚好一人一条长凳,不过崔东山死皮赖脸与那位木茂兄挤一条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脸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术,看得出来,你运道那么好,正值运势命理两昌隆的大好时节,到了这边,肯定是有大收获,咱哥俩不如坦诚相见,摆开地摊,来场以物易物的包袱斋?”
杨木茂赧颜道:“说来惭愧……”
崔东山抬起双脚,一个身形拧转,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杨木茂立即说道:“并非那么惭愧,其实小有收获,包袱斋做得,怎么就做不得了!”
不愧是好人兄带出来的学生,都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还快,当年在鬼蜮谷,好人兄也不曾这般不讲江湖道义啊。
陈平安也不理睬崔东山的荒诞行径,只是端起酒碗,跟郑大风磕碰一下,各自饮酒,就当是以这场热闹当下酒菜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东山坐回原位:“不着急摆摊,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欢说自己的游历过程,偶尔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几句话就带过,但是这个木茂兄,先生还真就是多说了几句。
而且聊起这个黑衣书生,先生在言语之时脸上颇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芦洲,陈平安曾经与姜尚真重逢,后者泄露天机,那个被誉为“小天君”的云霄宫杨凝性,是当之无愧的天生道种,而且要做那无比凶险的斩三尸之举,打算将心中恶念聚拢凝为一粒心神芥子,再将其斩出,如此一来,等到他将来打破瓶颈,从元婴境跻身玉璞境,其间心魔作祟一事,心关阻碍就会小很多。
斩三尸之举算是道家的一条独有登天路,佛门亦有降服心猿意马一途,有异曲同工之妙。
恰好这两事,陈平安都亲眼见过,除了杨凝性,他还曾在荒郊野岭遇到过一位凿崖壁为洞窟道场的白衣僧人,常年与一头心猿做伴。
至于杨木茂说自己曾与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分账挣钱,确实不算假话,双方在鬼蜮谷一路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算计,最终各有收获。
只说杨木茂,他就得到了老龙窟那条“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而“相当值钱”这个说法,可是从姜尚真嘴里冒出来的评价。
能够让姜尚真都觉得值钱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
所以这笔账,虽时隔多年陈平安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原来到头来辛苦一场,还是自己小赚,木茂兄偷偷摸摸挣了大头?
杨木茂见姓崔的白衣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一撚,啪一声打开,上面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门独门秘术,可以帮你脱离杨凝性的控制。不然看似逍遥自在,到头来依旧免不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艰辛,结果就是桌上的一盘菜,何苦来哉。”崔东山满脸诚挚神色,语重心长道,“不如咱哥俩做笔大买卖,如何?这样的包袱斋,天底下独一份的。千万要珍惜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杨木茂笑着摇头道:“崔兄何必诓我,即便白裳这样的大剑仙,斩得断红绳姻缘线,也斩不断这种大道牵引的因果线。”
崔东山使劲摇晃折扇,嗤笑道:“术业有专攻,白裳算哪根葱。”
杨木茂转头望向陈平安,疑惑道:“好人兄,这位崔仙师,真是你的学生,而不是领你上山的传道恩师?”
陈平安笑道:“是学生。”
崔东山拧转折扇,换了一面朝向杨木茂:不服打死。
杨木茂瞥见上边的那四个大字,一个身体后仰,满脸惊恐状,赶紧抱拳说道:“难怪与崔道友一见倾心,原来寥寥两语便道出了我的心声,我杨木茂的立身之本、处世之道,尽在崔道友两边扇面上的八字之中。”
崔东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青瓷小碟,再抬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饯,他望向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崔东山便拈起一块蜜饯放入嘴中,再将瓷碟推给郑大风,含糊不清道:“大风兄赶紧尝尝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后就很难吃到了。”
郑大风也就不客气了,抓起蜜饯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门道,啧啧称奇道:“好手艺。”
陈平安拿起瓷碟,递给杨木茂,后者小心翼翼以双指拈起一块蜜饯,瞧着像是以桃干制成。
陈平安再将瓷碟放回郑大风身前,这才随口问道:“木茂兄,接下来你是怎么个打算?”
杨木茂细嚼慢咽,蓦然神采奕奕,原来自己的一魂两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浅,就像吞咽炼化了一炉灵丹妙药。
他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只瓷碟,还有三块蜜饯呢,嘴上说道:“继续闲逛,既然是从南方来的,就准备再去北边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请我当个国师啥的。下次好人兄路过,我来当东道主,必须盛情款待!”
陈平安点点头。
杨木茂问道:“好人兄,我与崔道友摆完摊子,可就真走了。”
陈平安还是只点头。
杨木茂见好人兄油盐不进,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真不邀请我进入避暑行宫?说不定我一个热血上头,就留下了,不是剑修,当个客卿总是可以的,也好为飞升城和隐官一脉,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避暑行宫庙小,哪里容得下韬略无双的木茂兄,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没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饯这种吃食,若是一年能够吃上两三次,硬掰下来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说了,好人兄又不是不了解我,出门在外,最是能够吃苦,当了避暑行宫的客卿,俸禄都不用给的。”
杨木茂强行咽下那些在嘴中被迅速嚼碎的蜜饯,悄然运转小天地的灵气,将其分别牵引去往几处本命气府“储藏起来”,伸手去瓷碟那边,想要再来一块,结果崔东山合拢折扇,重重一敲他的手背,打得他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舍近求远,一个白捡的现成便宜都不要,怎么当的包袱斋。”崔东山扇动清风,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去了北边,当了护国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扶植起个傀儡皇帝,等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才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国师白藕的某个嫡传弟子,好与青冥天下的那个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谈成一桩买卖吧?你是为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块飞地,以及多个藩属仙府,相信以木茂兄当下的运势,希望还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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