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点点头:“你确实不适合出面促成此事。”
郑大风大笑道:“这就叫姜尚真照镜子。”
“我们周首席的名声,等到下一次开门,肯定就能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去了。”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略略思量,“找人切磋这件事,我来办好了,不过你得做好拉架的准备。”
郑大风点点头:“撚芯姑娘,闲着也是闲着,不陪大风哥喝两口?”
撚芯眯眼冷笑。
郑大风自顾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风哥做啥子嘛。”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半斤八两真气符,能不能画出来,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宫那些孩子身上?”
郑大风点头道:“能画,也可以用。”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还以为这里边有忌讳,有师传禁制之类的讲究。
郑大风笑道:“按照我师父的说法,无缘无故的,凭什么白给好处?”
“再说了,当年我师兄在药铺后院挨了顿骂,难得被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李二那会儿不就是想当个好人吗?”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抢先买下那条金色鲤鱼和龙王篓,李二当时又得了师父的提醒,还有后来的落魄山,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和末代隐官?我看悬。”
“佛家所谓的福慧双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难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碗,双手抱住后脑勺,打了个酒嗝,笑道:“不过既然你开了口,我就将那两张符箓用上。”
其实他是位山巅境武夫了。只不过在躲寒行宫那边,一直“吹嘘”自己是位覆地远游的羽化境大宗师。被孩子们瞧不上眼,真是郑大风自找的。
成为山巅境武夫后,郑大风就开始刻意练拳懈怠了,确实是懒,而且是一种心懒。
因为一旦成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郑大风懈怠了。
我远风波,风波未必远我。
郑大风觉得现在的安稳日子,就很好嘛。
从不收拾酒桌碗筷,只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柜最勤快。
我大风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吗?错了,是我大风哥的那些未过门媳妇们,寻寻觅觅,还没能找到她们夫君罢了。
郑大风问道:“落魄山那边,如今是谁看大门?”
“小米粒帮忙看门最久,每天巡山完毕,就去门口坐着。不过现在是个叫年景的道士代为看门,他刚刚到小镇没几天。”
“真道士假道士?”
“还真不好说,按照现在的说法,当然是没有度牒的假道士,可如果按照老皇历,算是真道士。”
郑大风点点头。我不多想。
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着在这边找个媳妇?”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又不是那帮毛头小子,每天嚷嚷着‘老子进不了避暑行宫,就娶个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
“离乡多年,小镇那边啥都不想,就是有点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啧啧,够大,当然还有黄二娘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沣他爷爷的那个喜事铺子。”
“对了,你知不知道黄二娘的那个宝贝疙瘩?”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得不多,只听说是个小秀才,读书种子,后来去了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继续念书。”
“就这些?”
“不然?”
“黄二娘的那个死鬼丈夫,姓白,她儿子叫白商。”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秋季别称之一的‘白商’?”
郑大风笑道:“不然?”
“还有那个胡沣,如果我没记错,跟你是同龄人吧,就是经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捡碎瓷片那个,你们两人怎么都该打过照面的。”
陈平安点头道:“是见过很多次,但是我跟胡沣从来没说过话。”
郑大风再次泄露天机:“胡沣姓胡,他爷爷姓柴,你就不觉得奇怪?”
陈平安气笑道:“我怎么知道胡沣的爷爷姓柴不姓胡。”
小时候陈平安都不敢走近那间喜事铺子,而那个走街串巷做缝补生意的老人也从不走泥瓶巷。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摇摇头,问道:“除了老瓷山,还有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是那个神仙坟。
当年小镇孩子们经常逛的地方,其实就那么几个地方。
在老槐树下纳凉嬉闹听故事,在石拱桥和青牛背那边钓鱼游水,去老瓷山各凭喜好捡取碎瓷片,去神仙坟那边放纸鸢、玩过家家。
陈平安心弦瞬间紧绷起来。玩过家家?!
郑大风摇晃酒碗:“邹子去过骊珠洞天,如果我没记错,是在杏花巷那边摆的摊子,后来还有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婆姨,就是那个邹子的师妹,当年其实也去过骊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缘簿都被柳七带去了青冥天下的诗余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红线,从哪儿来的?这玩意儿,是谁都能炼制出来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够通天了吧,一样没法子炼制。那么多的红线,到底是怎么来的,就是她从柴老儿手中求来的。”
“都说二掌柜坐庄无敌,年轻隐官算无遗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么样。”
陈平安笑道:“你年纪大,你说了算。”
关于小镇的那幅光阴长河走马图,知道师兄崔瀺肯定动过手脚,故意删减掉了很多内幕,但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郑大风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五个字,刚好围成一个圆,缓缓道:“是邹子率先创建了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赵繇的木雕镇纸,你送给顾璨的小泥鳅,秀秀姑娘的火龙手镯,你家隔壁的那条四脚蛇。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郑大风冷不丁说道:“我觉得那个罗真意,有点古怪。”
陈平安回过神,一头雾水:“什么?”
罗真意绝对没有问题才对。
郑大风呵呵一笑。
陈平安的心思还在家乡小镇和神仙坟那边,问道:“还有更多的‘来路’吗?”
郑大风说道:“差不多也就那样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数数看,一双手数得过来吗?是不是已经够多了?”
撚芯听出了一个大概,试探性说道:“养蛊?”
郑大风一口酒水喷出来,想要向撚芯姑娘瞪眼,又不舍得,只好摆手道:“别瞎说。”
小陌轻声说道:“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流转,谁都有机会获得全部。”
郑大风笑道:“别扯得那么玄乎,说得形象一点,就是有人坐庄,所有人都在赌桌上,有人不断输掉筹码,离开桌子,在别处挣了钱,可能是借了钱,可能是捡了钱,总之只要有钱,就都还能继续返回桌子,但是大体上,这张桌子上,人还是越来越少,桌上的筹码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才算结束。”
直到那一刻,坐庄的那个人就走了。也就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郑大风的师父。
郑大风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
陈平安欲言又止。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旱烟杆,笑道:“没什么,其实当年离开之前,我就有点察觉了。”
当时说不出口的话,往往一辈子都是那个“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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