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一幕,薛怀神色凝重。再打下去,不管谁胜谁负,可真就要有一方受伤不轻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他轻轻卷起一只袖子,再以手心轻轻去抹手臂,好像在擦拭什么。
左手臂之上层层叠叠的某种符箓被陈平安一手抹掉。
换手卷起袖子,亦是如此。
最后脚尖一蹍,陈平安双腿膝盖往下到脚踝处,各有三张真气半斤符被一震而碎。
裴钱一脸震惊。这件事,她还真不知道。
裴钱一肘击中身边的崔东山,崔东山抬起双袖,气沉丹田,然后仍是瞬间破功,开始龇牙咧嘴,含糊不清道:“大师姐,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要是知道真相故意不说,以后就再不是你的小师兄了,你就直接喊我大师兄!”
作为与陈平安面对面问拳之人,叶芸芸最能直观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最终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非人。
虽然叶芸芸从未与吴殳正式问拳,但是几次见面,那位桐叶洲武圣都会带给叶芸芸一种巨大的压力。
吴殳会带给所有人一种天然的血气旺盛、筋骨雄健之感,甚至会让四周武夫不由自主生出一种矮人一头的错觉。
之前面对吴殳的那种感觉,就已经让叶芸芸觉得糟糕至极,就像一位气力不济的柔弱少女,出门在外,单独夜行,在巷弄中遇到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不管对方有无歹意,都会让女子心生不安。
但是这一刻,叶芸芸竟然有一种与自己心性相悖、愧对一身武学和云草堂姓氏的……莫大绝望。
就像有一个心声不断回响在心扉间:不用问拳!
不可问拳!
会输,会死!
而这种纯粹武夫绝对不该有、不可以有的窒息和绝望,让身为止境宗师的叶芸芸几乎要暴怒。难怪姜尚真会劝自己不要与此人问拳。
自己如此心性,如何拳镇一洲?如何能够帮助云草堂跻身浩然宗门之列?
陈平安敏锐察觉到叶芸芸的心境变化,突然以心声喊道:“叶芸芸!”
叶芸芸原本涣散的眼神和心神,就像突然听闻一声春雷炸响,反而不由自主地聚拢几分。
然后她下意识瞬间收敛心神,刹那之间,叶芸芸心境通明,仿佛身外大天地与人身小天地皆空无一物。
陈平安放缓出拳,只是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叶芸芸才从那个玄妙境地当中退出所有心神,空无一物后,是那山河万里如画卷依次摊开。
记忆深刻之人物事便如彩色画卷,记忆相对模糊的人生画面便如工笔精巧的白描画卷,而那些自以为早已忘记、其实仿佛被封山起来的事物,便如一幅幅大写意水墨画,不见骨肉,只得其意……
那一瞬间,叶芸芸只觉得自己宛如一尊神明,悬空而立,高高在天,俯瞰大地山河。这就是止境第二层的归真?!
陈平安继续以心声说道:“不着急问拳,可以稍等片刻。”
叶芸芸眼神异常明亮,只见她收起那个蒲山古老拳架,后退一步,再次拱手,与眼前这个给她感觉依旧“非人”的青衫客无声致谢,只是叶芸芸此刻心中再无半点绝望,她沉默片刻,笑颜如花,说道:“你要小心了!”
陈平安问道:“确定?”
本意是想问这位叶山主,确定不需要再稳固一下归真境,毕竟她当下只能算是小半个归真而已。
不过叶芸芸已经拉开拳架,甚至有那……拳高让先的迹象?于是陈平安就在原地消失了。
这位叶芸芸想要借助他陈平安的境界,来大致推断出曹慈的武学高低、境界深浅。没问题。
陈平安依旧是选择留力两成,和在功德林跟曹慈问拳时,一模一样。
当时曹慈亦是收力两成。
叶芸芸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感知,就像那……人间已无青衫。
之后她脑袋一歪,就被陈平安一巴掌按住脑袋一边,重重一推。
叶芸芸身体就像突然被横放空中。一袭青衫随之脚步横移,高高抡起一臂,握拳直下。叶芸芸被一拳砸中腰肢,整个人轰然砸地。
崔东山倒抽一口凉气,转头不看那一幕光景。所幸陈平安以极快速度伸出脚,稍微减缓对方坠地速度,再立即后退数步。
扫花台这边,除了崔东山和弟子裴钱,应该没谁能够看到这个动作。
叶芸芸依旧是重重“横卧”地上,而且整个人似乎有点……蒙。
陈平安重新摊开双手袖管,抱拳道:“承让。”
叶芸芸踉跄起身,强压下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震动,还需要竭力平稳那份被殃及池鱼的紊乱灵气,她神色复杂,抱拳还礼,苦笑道:“承让。”
同样是“承让”一说,意思岂会一般无二。
一时间整座扫花台随着问拳双方的各自沉默,其余人都跟着沉默起来。
叶芸芸强行咽下一口鲜血,惨白脸色稍稍好转几分,才以心声问道:“是不是只要跟你和曹慈同境,就完全没得打?”
陈平安说道:“跟我切磋还好说,但是跟曹慈问拳的话,肯定没得打。”
叶芸芸又陷入沉默。
陈平安就有点尴尬了。这会儿好像说什么客套话都不合适。
崔东山瞧着有些揪心啊,这位叶山主原本还打算成为自家仙都山的记名客卿,可别因为先生的一场喂拳给打没了。
叶芸芸最后问道:“我听说了那个皑皑洲刘氏的不输局,曹慈就真的那么无敌吗?”
至于功德林那场名动天下的“青白之争”,叶芸芸通过山水邸报也知道了大致过程。
陈平安说道:“曹慈当然很无敌,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叶芸芸抱拳笑道:“告辞。”
陈平安愣了愣。
崔东山更是眼神哀怨,瞧瞧,先生你做的好事,叶山主不准备参加宗门庆典了。
叶芸芸哭笑不得,无奈道:“养伤去。”
叶芸芸只是带着薛怀去往密雪峰,一路脚步稳当,并未御风。
只是走远了之后,等到离开了扫花台和谪仙峰,在一处两侧皆是崖壁的山路间,叶芸芸这才停下脚步,站在青石台阶上,一手扶住崖壁,再伸出一手扶住腰肢,只是稍稍揉了揉,就疼得一位女子止境武夫都要直皱眉头。
弟子薛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目不斜视,假装什么都没有瞧见,老夫子善解人意地快步向前,默默走在了前头。
薛怀放缓脚步,已经走出去十几级台阶,才站在原地,背对着师父。
叶芸芸拾级而上:“一洲武学拳出蒲山,这话别当真,外人怎么说我管不着,但是以后云草堂弟子,谁敢当面跟我说这种话……”
只是轻声言语,便牵扯到腰肢上的伤口,叶芸芸额头渗出汗水,就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薛怀觉得自己一路假装闷葫芦也不像话,便硬着头皮说道:“这位陈剑仙的师兄左大剑仙,早年好像曾将中土神洲剑修那个本是最大褒奖的‘剑仙坯子’说法,变成了一句骂人言语。”
叶芸芸气笑道:“还不如不说!”
薛怀只得默默赶路。
扫花台那边,裴钱神采奕奕,比自己赢拳还要得意扬扬。
陈平安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看似和叶芸芸是一场山巅问拳,其实距离“某人的某一拳”,依旧只是在半山腰罢了。
叶芸芸率先告辞离去后,隋右边一言不发,立即御剑下山,独自去往青衣河畔的落宝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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