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李拔的老翁,白发苍苍,骨癯气清,轻轻摇头道:“无冤无仇的,打不起来。”
老人脚边,有个魁梧汉子盘腿而坐。
最后那个年轻人定然是位修道有成的山中神仙,肌肤如玉,姿容俊美若倾城佳人。
他此刻躺在小舟中,单手枕在后脑勺下边,跷起腿,意态闲适,优哉游哉,一手摇晃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刚好笔直一线坠落嘴中。
他晃了晃空酒壶,坐起身,看了眼大殿方向:“好重的剑气,不愧是在剑气长城成为剑修的人。”
美妇人秋波流转,望向那个坐姿如磐石的雄健汉子:“溪蛮,要是准许你们双方只以武夫身份对敌,赤手空拳,打不打得过?”
按照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那份榜单,听说这位年轻隐官独守城头那会儿,就是九境武夫了,后来回了浩然天下,在中土文庙功德林那边还跟曹慈打得有来有往。
汉子明显也是一位武学宗师,直截了当道:“对方让我一只手都打不过。”
纯粹武夫看待世界,往往眼中唯有武夫。
这个名叫溪蛮的浩然本土妖族曾经仔细掂量过斤两,自己对上正阳山那头搬山老猿,都没有任何胜算,后者同样天生体魄坚韧,所以何谈与陈平安问拳。
那不叫切磋,叫白白送死。
妇人笑骂道:“他才几岁,你如今几岁了?你怎么不死去?”
溪蛮嗤笑道:“照你这么说,曹慈和陈平安之外,大伙儿都别习武学拳了。”
稚圭的这四位水府扈从,一仙人境,两玉璞境,外加一位山巅境武夫。
除了人族修士,此外既有鬼仙,亦有妖族,不过都在文庙那边录档和勘验过身份了。
年轻男子坐起身后,想起一事:“剑气长城那间酒铺的青神山酒水,花了大价钱,还托人情,好不容易才买到手一壶,结果喝得我都要怀疑人生了。”
难不成之前青神山酒宴的酒水,都是假酒不成?
溪蛮点头道:“确实难喝,喝劣酒不怕,就怕喝假酒。搁我,得站在药铺门口才敢喝。”
言语之间,溪蛮习惯性伸手掏了掏裤裆。
妇人瞪眼埋怨道:“恶心不恶心,你这个臭毛病,就不能改改?”
溪蛮瓮声瓮气道:“改不了。”
他还有句最让宫艳受不了的口头禅:“老弟莫抬头,咱哥俩就没那艳福没那命。”
一行人,妇人名为宫艳,昵称阿妩,她是扶摇洲本土修士,还曾是一座老字号宗门的女子祖师爷,只是一场仗打完,如今算是无家可归了。
宫艳对那山水窟的境遇,颇为幸灾乐祸。
后来她还曾在那边认识了一位复姓纳兰的女子剑修,外乡人,境界不明,可能是元婴境,对方自称来自倒悬山水精宫。
双方做过几笔大买卖,那位当时负责主持山水窟事务的外乡剑修是个败家娘们,约莫是在中土文庙那边有关系,竟然胆敢公然贱卖家当,宫艳来者不拒,就跟去街上扫货一般,收获颇丰。
老人名为李拔,家乡在金甲洲,道号焠掌,曾是金甲洲完颜老景的忘年交好友,一心向道,担任过一个山下大王朝的国师,只是先后辅佐的三任皇帝都不堪大用,尤其是最后一位才华横溢的亡国之君,竟然向国师李拔执掌的那座青章道院上奏,打算册封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
等到浩然天下的水神走镖一事暂告段落,主人王朱承诺过他们,事后他们可以各凭意愿,择良木而栖,比如其中两人,打定主意在水府长久修行,另外两位就打算去宝瓶洲大骊陪都那边落脚,因为他们对那位藩王宋睦,颇为看好。
一道雪白身形宛如一抹白云坠落荷塘,踩在一株碧绿荷叶上,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伸长脖子,望向那个坐在舴艋舟中间的俊美男子,嘴上嚷嚷道:“哎哟喂,这不是那位曾经大名鼎鼎的、喜欢‘白骨卧松云’、自号‘江东酒徒’、自称‘我志天外天’、扬言要‘除心牢、守心斋、作心宫’、传闻一个呼吸唏嘘便能接引风雨云雾雷霆,然后因为争抢钓位差点被张条霞打死的玉道人黄幔吗?”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容我喘口气,累死我了。”
这位不速之客,直愣愣看了舟中四人片刻,然后转头望向岸边一处水榭,笑嘻嘻问道:“在这咫尺之地,有幸得见如此多的世外高人,小陌先生,你说说看,这叫啥?”
水榭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黄帽青鞋的文弱书生,手持绿竹杖,闻言笑答道:“大概能算是不出门庭大有野景,相从里巷定见高人。”
坐在那边的黄幔,不承想自己竟然被人一口气揭穿老底,笑眯眯问道:“你是哪位?”
他施展了数重障眼法,隐姓埋名百余年,照理说,不该被人一眼看穿身份。
舟中四位奇人异士只听那白衣少年一本正经道:“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偏移视线,望向老者,一脸中药味,苦相得很,满脸讶异道:“唉?这不是流霞洲的国师李拔吗?是了是了,肯定是被那个极为敬重的完颜老景伤透了心,再不愿留在家乡那伤心地。搁我,也要换个地方散散心。”
崔东山突然从雪白袖中摸出一物,再一个金鸡独立,手持照妖镜,高高举起,瞄准那妇人:“呔!妖怪鬼魅哪里跑,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不管用?
崔东山微微皱眉,将古镜收入袖中,再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新的,一个蹦跳,更换位置,身形横移,落在旁边一张碧绿荷叶上边,腾空之时,抛起古镜,换手接住后,大喊一声:“定身!”
之后又取出两把古镜,浩然天下最著名的四种照妖镜,都被他显摆过了,其中两把由龙虎山天师府和符箓于玄所在宗门炼制而成,其余两把分别是金甲洲统称为山镜的规矩镜,以及大龙湫的水镜,后两者,分别汲取炼化日精、月华,各有所长,山镜杀力大,破障快,水镜更能寻找出精怪鬼物的踪迹,无所遁形。
舴艋舟上四位面面相觑。尤其是那个被针对的宫艳,更是哭笑不得,自己一行人是摊上了个脑子有病的山上仙师?
等于是转了一圈再回到原地的崔东山,悻悻然收起照妖镜:“哈,误会误会,怨这位姐姐太过漂亮了,江湖老话说那山中偶遇,不是艳鬼就是狐怪。”
溪蛮望向老人,李拔点点头,可以出手,掌握好分寸,看看能否一探究竟,试探出对方的道行深浅。
溪蛮身形暴起,小舟周边的荷塘水位骤然下降,远处湖水激荡,水路层叠高涨,往岸上蔓延而去,唯独黄帽青年所在的那座水榭未受影响。
九境武夫溪蛮一肘打在崔东山额头上,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如箭矢倾斜钉入水中。
片刻之后,崔东山在远处探出头颅,抹了把脸,凫水过后,伸手抓住一株随水摇晃的荷枝,再扯住一片倒向自己的荷叶,翻转身形,跃上了叶面,跳脚大骂道:“贼子,胆敢行凶伤人,这事没完,你等着,我这就去喊人,有本事别跑……”
崔东山蓦然停下话头,一脸自怨自艾,跺脚道:“不承想我还是活成了当年自己最讨厌的人,我如此作为,像极了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再被大侠按在地上打、起身后就只敢跑,一边跑路还要一边与人叫嚣撂狠话的纨绔子弟?!”
溪蛮聚音成线,提醒其余三位:“点子扎手。”
宫艳瞥了眼黄幔,冷笑道:“玉道人,这都能忍?”
黄幔笑道:“小心别阴沟里翻船,我可以再忍忍。”
小陌远远看着那场闹剧,没有半点要掺和的意图。他只是自家公子的死士,何况这位崔宗主,作为公子的得意门生,也用不着他来担心安危。
崔东山望向那位体态丰腴的美妇人宫艳,从袖中重新摸出一把铭文“上大山”的规矩镜:“唉?这位姐姐腰间所悬古镜,好生眼熟,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宫艳无奈道:“这厮好烦人。”
小陌斜靠亭柱,提了提手中行山杖:“劝你们别乱动,杀心易起,覆水难收。”
崔东山好像找到了靠山,双手叉腰,大笑道:“听见没,听见没,我家小陌先生说了,要你们老实一点,规矩一点,收敛一点,还要与我说话客气些!”
小陌不否认,这位崔宗主如果只是个刚认识的过客,言谈举止确实挺欠揍的。
小舟当中,那位境界最高的玉道人好像也忍不了崔东山的荒诞行径,就打算亲自出手。
刹那之间,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就来到了舴艋舟,站在一侧船沿之上,以行山杖轻轻抵住那位玉道人的眉心。
一根绿竹杖,如一把青色长剑,剑尖处,玉道人的额头渗出血丝。
“黄幔道友,修行大不易,好好珍惜性命。”小陌微笑道,“行走天下,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只知道打打杀杀,走不长远的。”
崔东山又开始作妖,双手飞快鼓掌却无声响。
溪蛮刚要有所动作,整个人就倒飞了出去,就像被数百条剑气同时撞上,脚踩荷塘水面,一退再退,那些无形剑气极有分寸,好像就只是为了把一位九境巅峰武夫打出小舟之外。
一男一女,出现在荷塘岸边。
小陌便收起行山杖,离开小舟,一闪而逝,来到自家公子身边。
崔东山一见到先生,立即摇身一变,跟着小陌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心声介绍起黄幔跟李拔。
陈平安听过之后,对小舟四位遥遥抱拳,再让崔东山去喊裘渎一同离开此地。
稚圭突然以心声说道:“陈平安,你向那条老虬捎句话,就说我让她取走一成龙宫宝物,这座龙宫会在一炷香之后关门,她要是有胆子来这里偷东西,再有胆子不听我的吩咐,就让她后果自负。”
陈平安笑道:“不愧是东海水君,好大的官威。”
稚圭还了个白眼。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和小陌只在龙宫遗址门外等了约莫半炷香,裘渎就慌慌张张掠出大门,一同御风返回仙都山。
崔东山以凫水之姿御风前行,嘿嘿笑道:“先生,稚圭姑娘如今都晓得招兵买马了,还是很有长进的。”
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穗山、九嶷山和烟支山在内的中土五岳,还有五湖四海,如今这些山水神灵的神位品秩,相对最高,都是文庙制定金玉谱牒上边的从一品,只是五湖水君虽然与四海水君品秩相当,但是双方管辖水域的差别,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其中浩然九洲当中最大的中土神洲,陆地水运之主是渌水坑澹澹夫人。
按照四海水君的疆域划分,稚圭管辖的东海水域,包括东宝瓶洲和东南桐叶洲陆地之外的广袤水域。
稚圭之所以会选中桐叶洲这座龙宫遗址,是因为她将来经营水府的重心,除了追求辖境之内的河清海晏,还需要扶植起除了宝瓶洲大骊王朝之外,桐叶洲中部的大泉姚氏王朝、北方的虞氏王朝、旧大渊袁氏,这些新旧王朝的强大鼎盛,可以帮助她增长、壮大自身龙气。
而那位新任南海水君,会掌管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
所以陈平安想要缝补三洲山河,真正需要打交道的,除了稚圭这个旧邻居,还有之前担任皎月湖水君的李邺侯。
先前陈平安在功德林见过一面,是恭贺自己先生恢复文庙身份的贵客之一。
因为山海宗的那份山水邸报,估计如今所有山巅修士都已经知晓陈平安获得了一份蛮荒天下的曳落河水运。
说不定那位新任南海水君,很快就会秘密派遣使者主动登门,甚至有可能李邺侯会抽空亲自拜访落魄山。
崔东山笑嘻嘻问裘渎:“尴尬不尴尬?”
裘渎笑容牵强。确实尴尬至极,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若是按照桐叶洲的某个山上谚语,这就叫闹了个“姜尚真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她哪里想得到这位深藏不露的陈剑仙,不但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而且竟然与那条真龙当了多年的隔壁邻居。
先前那半炷香内,王朱陪着她走了一路,甚至帮着她挑选出了几件水法至宝,不收?裘渎哪里敢不收下。
陈平安笑着宽慰道:“老嬷嬷不用觉得别扭,一些个属于人之常情的误会,说开了就是,不必因此心生芥蒂。”
很多难以释怀的事情,今日之心心念念,来年不过付诸一笑。
裘渎稍稍宽心几分:“陈剑仙大人有大量,先前确是老身眼皮子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落个贻笑大方的下场,是老身咎由自取。”
裘渎已经打定主意,改变来时的初衷,为了醋醋,也没什么脸皮不脸皮的了,既然知晓了身边这位陈剑仙的真实身份,那还含糊什么?
她便趁热打铁道:“陈剑仙,这趟跟随叶山主拜访仙都山,本就是奔着醋醋的前程而来,哪怕崔宗主不邀请,老身也会死皮赖脸跟着叶山主同行,不敢奢望醋醋成为陈剑仙的嫡传弟子,只求在仙都山祖师堂的金玉谱牒上边,醋醋能有个名字。”
什么客卿,小家子气了。
至于那位东海水君,仍是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王朱,裘渎算是嚼出些余味了。
她与身边这位风神、法度皆是出类拔萃的青衫剑仙,多年邻居,两人之间,很有故事!
小陌微笑,以心声向自家公子泄露天机。在小陌这边,飞升境之下的修士,最好别想心事。
所以陈平安直截了当道:“说实话,就算老嬷嬷敢将醋醋姑娘送往仙都山修行,我也不敢收啊。”
之前在江畔那座定婚店内,少女都敢胡乱将自己跟叶芸芸牵红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实在是太过跳脱了。
说难听点,小姑娘就是个做事情顾头不顾腚的主儿。
裘渎小心翼翼瞥了眼青衫剑仙。没来由想起一事,她便有几分心虚。
醋醋这个小妮子,确实喜欢乱点鸳鸯谱。
不单单是之前偷偷为陈平安和叶芸芸牵红线,事实上就在今年,就碰到了两位外乡人,一个老儒士,一个木讷汉子,游历敕鳞江,其间他们在茶棚歇脚,醋醋差点就闯祸了。
崔东山小声道:“先生,我敢收啊。”
自家上宗,那叫一个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剑仙如云,宗师如雨。
可我这下宗草创之初,急需人才啊。
那个小姑娘,按照小陌的说法,是远古月户出身,虽说血缘淡薄,可是修道资质确实不错,“有望玉璞”。
有望玉璞,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元婴境地仙了,可千万别不把地仙当神仙,在太平岁月里,地仙修士往往就是一座宗门在山外的招牌,而且是块金字招牌,就像叶芸芸的那座蒲山云草堂,叶芸芸真会管事?
还不是掌律檀溶、弟子薛怀这些人在外奔波,忙前忙后。
再说了,这条老虬,有一点好,护短!与自家门风,可不就是天然契合了?
陈平安斜眼望去,崔东山立即改口道:“先生说得对!”
等到一行人返回仙都山密雪峰,叶芸芸就立即找到陈平安,说双方师徒能否各自问拳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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