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朝廷完全不计较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只要点个头,愿意走一趟“京城”,再在礼部录档、户部落籍,就可以一步登天,立即成为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爷,吃皇粮、得官身、享清福。
大概是那桌下山游历的仙师就没见过这么聊天的,反而觉得有趣,没那么恼火了。
四周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姓宇文的公子哥手攥折扇,再双手抱拳,笑道:“无心之语,莫要介意。”
陈平安朝那一桌举起茶杯,示意无妨。
游船临近一处船坞。
既然拳在蒲山,那么外乡武夫,拳要出名,当然同样只在蒲山。
船坞旁建造有一座邻水擂台,以黑白两色的山上石材铺出一大幅阴阳鱼图,极为坚固。
刚好有两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相约于此切磋,其中一个中年武夫技不如人,被对面老者以双手炮锤狠狠砸中胸膛。
好巧不巧,倒飞出去的男子后背直接撞到一艘过路彩船之上。
老人拳罡极重,势大力沉,男子无法全部卸劲,一艘楼船竟是被撞得瞬间离开水面,凭空翻转数圈,船上游客如下饺子一般落入水中。
无须师父发话,桌边已经不见裴钱身形。她单掌抵住那艘即将倾斜坠江的大船,轻轻一推,将其安稳放在江面上。
沛江之中坠水者又被一道道拳罡牵引,如被人拽住衣领,纷纷带回船上。
裴钱再一掌下按,打散那些被拳意裹挟的汹涌大浪,不至于波及自己那艘游船。
返回游船,落座之前,见那两个武夫一个踩在江面上,一个在岸边擂台,遥遥与自己抱拳致谢。
中年武夫神色诚挚,开口邀请裴钱上岸一叙,裴钱只是抱拳而已,就当是婉拒了。
那拨谱牒仙师开始坐立不安,尤其是与裴钱有过一番“闲聊”的汉子,直到这一刻才真切懂了何谓师承、拳脚,又何谓萍水相逢不问姓名。
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一位远游境的武道宗师?!
陈平安与那一桌仙师玩笑道:“举手之劳,莫要上心。”
宇文公子既有些别扭,又如释重负。
陈平安在一处船坞登岸,离着蒲山云草堂的山门还有二十余里山路要走。
蒲山本身其实算不得什么大山,山势规模可能都不如一个小国的储君之山。
宇文公子领衔的一拨人原本也该在此处下船,怀揣着一封皇帝御笔密信,要与云草堂的薛夫子商议。
只是年轻公子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在下一处船坞渡口下船。
绕点路,可以看更多的风景嘛。
小陌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轻轻点地,笑问道:“公子,云草堂这样的仙术、武学兼修门派不多见吧?”
陈平安笑着指了指裴钱:“你得问她,裴钱走过的大洲数量更多,见识更广。”
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走过的大洲数量是多,但只是走马观花,心不在焉,得减半算啊。师父却不然,得翻倍算啊。
见小陌等着自己的答案,裴钱只得说道:“云草堂弟子的修行路数在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见,不过蒲山弟子如果成功结丹,或是跻身金身境武夫,除非是一等一的天才,再得到祖师堂许可,才可以继续同时走两条道路,此外都需要二选一了。”
“中土神洲有个宗门的山头人数不多,祖师堂剑修无一例外都是符箓修士。金甲洲历史上还有个宗门跟蒲山差不多,还要多出一个炼丹本事。只是山门被蛮荒妖族打没了,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名弟子,地仙只有一人,他们的祖师、师长都战死了,就连个护道人都没有,想要恢复宗门旧日荣光,很难。”
裴钱曾经与他们在金甲洲从南到北的数座战场并肩作战,也曾救下那个心存死志的年轻地仙。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因为蒲山拳种的许多桩架十分高妙,历史久远,源于蒲山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是《观瀑》《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竹篮捞月》。云草堂的武学经过一代代传承,历代山主、祖师不断完善、增补,最终凭借六幅仙人图衍生出了六十余个桩架、拳法招式,这才有了那个‘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
这样的门派,就如裴钱所说,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算多。
虽说修士两条路行走,体魄坚韧,利远远大于弊,但是弊端也不小,比如不远处这座云遮雾绕的蒲山,术高拳更高,可是至今都未能成为“宗”字头仙家。
其实蒲山历史上先后有过两次机会,一次是开山祖师叶裕固当年跻身玉璞境,出关后去与玉圭宗挚友荀渊叙旧。
可惜这趟下山就走出了一桩天大的灾殃,不知为何,遭了高人暗算。
叶裕固重伤而返,却是到死也没说是谁,就算与祖师堂和嫡传弟子好像都一字不提。
这就又成了一桩千年不解的山上悬案。
直到如今,桐叶洲才开始翻旧账,沸沸扬扬,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像是亲眼所见,说是桐叶宗那位出了名气量狭窄的中兴之祖担心一旦被叶裕固跻身仙人境,再加上一身止境拳法,一个开山不到百年的蒲山说不定就可以直接与桐叶宗掰手腕。
所以杜懋就亲自出马,暗中拦截下死手,最终使得叶裕固跌境极惨,返回蒲山没几年就重伤不治,黯然离世。
另外一次机会就是叶芸芸。
武道止境之外,她还是一位相对名声不显的玉璞境修士,但是被那场战事耽搁了。
而叶芸芸在跻身上五境后,只在蒲山祖师堂随便提了一嘴,并且不许祖师堂成员对外泄露此事,如今也没有想要跟大伏书院报备。
显而易见,至少近期,蒲山并无顺势跻身宗门的打算。
好像蒲山在跻身宗门这件事上,总是会差那么点意思,天意。
像是作为补偿,叶芸芸前不久得到的第七幅仙人图异常珍贵,价值连城。
陈平安听姜尚真着重提起过,那是一幅面壁图,品秩要高出祖传六图。
而且周首席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专门留下了一封书信在落魄山提及此事,说此图来历极不寻常,绘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背面僧,却头戴道冠,手捧玉笏,面朝一幅壁画。
壁画上边又绘有一张青铜古鼎的拓片,以及密密麻麻的几千个古篆文字。
裴钱突然笑道:“师父,既然黄庭姐姐回了家乡,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
她对黄庭的印象还是很好的,面冷心热,反正跟隋右边很不一样。
陈平安说道:“我们到时候先回仙都山,再一起去小龙湫。”
走在一条通往蒲山山门的僻静道路上,陈平安不由得又取出旱烟杆,眯眼想事情。
为何蒲山能够在一洲陆沉的破败山河中逃过一劫,这本是一件极耐人寻味的事情。
山上,从扶乩宗到太平山,哪怕是玉圭宗,虽然保住了祖业不至于香火断绝,可是一座祖师堂就没剩下几个活人,到如今,每次议事,还空着半数座椅。
而山下,唯一一个护住国祚不断的大泉王朝,边军战死无数,还是只能步步撤退,最终勉强死守一座蜃景城不失。
唯独蒲山,好像就只是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山上战役,雷声大雨点小,几只军帐大妖遥遥观望一番,不知为何,极有默契,都没有真正对蒲山出手,不然叶芸芸当年也不会想着去大泉王朝厮杀。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是文海周密对这座不甚起眼的蒲山寄予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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