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施展云水身,率先离开渡船,瞬间来到栏杆旁,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陈灵均抹了把脸:“老爷终于回家了,差点就要喜极而泣。”
白玄又翻了个白眼,想起一件正经事,跳下栏杆开始告状,在外边也不好称呼隐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称呼:“山主,你要是再不来,我们几个就要被拐跑干净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个于老剑修过分得很,在那拜剑台每天都要串门,美其名曰给我们九个指点剑术,看我的眼神,别说是像看啥未过门的弟子了,简直就是看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看得我发毛。山主,说真的,可不是我背后说人闲话啊,就于老儿那点道行,真当不了我的师父。”
陈平安气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双臂环胸:“有一说一,不扯虚的,比山主远远不足,比程胖子他们几个绰绰有余。再过个三五年,撇开孙春王那丫头不说,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见着了宁姚,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真是那个宁姚!他立即乖乖闭嘴。
姚小妍和纳兰玉牒这俩丫头估计得疯,至于孙春王,平时见谁都是死鱼眼加面瘫的模样,见着了宁姚,还不得当场磕头认师父?
白玄可是知道孙春王这妮子的,傲得很,哪怕被隐官大人带到了落魄山,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去五彩天下,去飞升城,只找宁姚学剑术,不然喜欢钻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宁可没有传道人,没有师父。
唉,还是年纪小不懂事。
宁姚是那种会随便收徒弟的?
再说了,宁剑仙是谁?
她可是咱们隐官大人的道侣啊。
你与隐官大人关系好了,宁剑仙这个师父能跑?
说到底,还是小姑娘家家的,脑子不灵光。
渡船靠岸后,宁姚他们走来这边。仙尉左右张望起来,不晓得曹仙师的山头在哪里。
“山主夫人!”周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给瓜子,就是有点拿不出手。
喊宁姐姐可不中,被裴钱晓得了,得记小账本的。
宁姚笑着伸出手,周米粒乐开了花,赶紧递出一捧瓜子。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只沉甸甸的棉布袋子,里边装满了金瓜子。
他蹲下身,微笑道:“我叫小陌,是公子的扈从,这是见面礼,礼轻了,右护法莫嫌弃。”
周米粒愣在当场,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一见面就送礼?她赶紧抬头看了看好人山主。
陈平安笑着点头:“只管收下好了,不用跟小陌客气,他就是个善财童子。”
然后陈平安小声说道:“是一袋金瓜子,就是用金子打造的瓜子。”
啥?金瓜子?这还礼轻?礼不仅不轻,情意更是重如山!
天底下怎么会突然又冒出小陌先生这么个好人?小陌先生是未卜先知吗,怎么就知道自己做梦都想要一袋金瓜子?!
黑衣小姑娘怀抱金扁担跟青竹杖,有些滑稽地作揖道谢,再双手接过袋子,一个屈膝弯腰,笑哈哈道:“小陌先生,袋子重得吓人了哈,我差点就要拿不住掉在地上嘞。”
小陌笑眯起眼,神色温暖,等到周米粒接过袋子,这才缓缓起身。
陈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脑袋:“赶紧收起来。”
周米粒使劲点头,好不容易才将那只袋子装入心爱的棉布挎包。
小陌又送给陈灵均和白玄人手一件法袍。
陈灵均点点头接过,道了声谢,心想这个小陌兄弟比较上道。
白玄依葫芦画瓢。这个小陌,从这一刻起,就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候补人选了。
结果二人发现陈平安投来的视线,立即与那个一见如故的小陌重重抱拳:以后就以兄弟相称了。
小米粒看着那个年轻道士,眨了眨眼睛。她等着好人山主介绍呢。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仙尉,仙人的仙,都尉的尉。以后会在我们山中修道,算是客卿吧。”
本想说一句仙尉不是真正的道士,只是又瞬间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当。他若不是真正的“道人”,谁是?
陈灵均哈哈笑道:“仙尉道长,巧了啊,我认识很多道士朋友。”
道祖!老观主!骑龙巷的贾老哥,还有……那个来自趴地峰的张山峰!
有自家老爷在身边,说话就是硬气。来者是客,管你是啥来头。
仙尉有些拘谨,挤出个略显生硬的笑脸。总觉得这俩孩子瞧着老气横秋倒是没什么,可就是脑子有点……拎不清的样子。
周米粒是个尽职尽责的耳报神,叽叽喳喳,开始跟陈平安说起了最近龙州地界的一些趣闻,比如困鹿山多出了个喜欢松荫观鹿的高士,说话玄乎哩,什么青灯拥髻上阳宫,白发重来贞元人。
还有那啥贫得今年无月看,留滞此山不思归。
陈平安笑了笑,没当回事,因为大致知道对方的底线。
事实上,如今西边群山里的修道之人,陈平安心里都有数。好像等到落魄山名气一大,附近山头就一下子蹦出了许多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周米粒还说如今的阿瞒可了不得,成了骑龙巷附近的扛把子,白鹅加公鸡一起打,如今压岁铺子就凭空多出了一堆鸡毛毽子、鹅毛掸子。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落魄山,而是祭出一艘符舟,打算先去一趟拜剑台。
老剑修于樾,化名于倒悬,如今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挑中了两个剑仙坯子,贺乡亭和虞青章。
而且这两个孩子自己也有意离开落魄山,跟随于樾在外边修行。
其实于樾对此还是很意外的,想不明白为何他们放着隐官大人不去认师父,哪怕认个师祖,都要好过找自己这么个师父吧?
只是天上掉的馅饼总不能拒之门外。
再者,于樾多少有几分底气:自己好歹是个玉璞境,真要收徒,还真不至于糟践了两个剑仙坯子的大好资质,定会悉心传道,倾囊相授。
今儿在拜剑台一间茅屋内,老剑修对着那两个坐在桌旁的孩子抚须笑道:“一来,咱们仨这师徒名分,最后成与不成,还是得看陈山主的意思,需要他点头。二来,哪怕陈山主没问题,我们离开落魄山之前,怎么都得打声招呼再走,这是礼数。相信不管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怎么个不一样法,这点道理终究是相通的。乡亭、青章,你们觉得呢?”
米裕双臂环胸,斜靠在门口,冷眼旁观。
隐官大人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个剑仙坯子当中,练剑资质、根骨和性情最好的是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孙春王和刚到落魄山就与裴钱问拳两场的白玄,然后就是虞青章了。
至于其余几个孩子,如果不谈飞剑的品秩和多寡,只说练剑的天赋和心性,其实都相差不大。
姚小妍可能是相对最差的一个,性子实在太绵软了,只是架不住小姑娘的本命飞剑多啊,足足有三把。
不过在米裕看来,姚小妍确实是运气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道理很简单,如果是在剑气长城,再过个十几年,最多二十年,姚小妍就肯定需要出城厮杀。
米裕可以确定,姚小妍这样的剑修,去了战场就会死,不是她死,就是护道人被她连累而死。
以姚小妍的心性,就算自己侥幸活着离开战场一次,最多两次,她的剑心就要出大问题。
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姚小妍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安稳修行,成为中五境,再跻身地仙,大不了等到元婴境再下山游历。
米裕其实这会儿颇有怨气。原本这几个孩子,崔东山是早有安排的,只是没想到从天上掉下个玉璞境的流霞洲老剑仙。
比如虞青章,崔东山就曾经打算自己收为嫡传之一。喜欢读书的贺乡亭,会交给种夫子。虽然种秋不是剑修,但是谁说只有剑仙才能传道?
就因为这位于老剑仙横插一脚,极有可能带走虞青章和贺乡亭,崔东山的长远布局全给打乱了。
要不是看在于樾是自家供奉的分上,平日不管在落魄山中遇见谁都和和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然米裕肯定得跟这位老剑仙切磋切磋。
隋右边的选择比较令人意外,主动挑了程朝露这个喜欢做饭烧菜的小胖子,只等山主返回家乡,在祖师堂谱牒上加上一笔了。
程朝露当时就发蒙,不晓得隋右边为何要收自己为嫡传,结果那个未来师父只用一句话就说到了孩子的心坎上:“年纪不大,出拳够狠,以后可以练剑习武两不误。”
程朝露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必须认这个师父了。
夸他什么都没啥意思,反正自己是怎么块料,自己会没点数?
但是称赞他有习武天赋,他能不开心?
所以程朝露如今已经离开拜剑台,跟随隋右边乘坐那艘风鸢渡船一同去往桐叶洲了。
掌律长命相中了纳兰玉牒这个小财迷,双方一样投缘得很。
崔东山有意让米裕收何辜为嫡传弟子,结果米大剑仙和这小屁孩相互都看不上眼。
不过比起崔嵬和于斜回这对崔东山“钦定”的未来师徒还是要好上几分,这不,于斜回死活都不愿意跟随崔嵬一起离开。
其实崔嵬作为一位元婴境剑修,剑术不算低,隋右边不也才是元婴?
而且崔嵬的剑术驳杂,杀力不弱,况且还擅长隐匿。
但是于斜回就是瞧不起这个临阵脱逃的家乡剑修:让我跟他拜师学艺?
丢不起这个人。
一行人来到拜剑台,陈平安收起符舟,朝于樾拱手抱拳,歉意道:“让于供奉久等了。”
久等?于樾有点茫然。好像没几天工夫吧?不过老剑修还是笑着抱拳还礼道:“哪里,此山大好,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陈平安后知后觉,自知失言了。实在是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自己才有了这个错觉。
米裕笑呵呵道:“不舍得走就留下呗,谁敢赶于老剑仙走,看我答应不答应?”
于樾有些尴尬。
别看米大剑仙在剑气长城本土剑修当中的威望……不是特别高,可一些个外乡剑修,其实是在米裕手上吃过不小苦头的,其中就有于樾的老友蒲禾,不然就蒲老儿那满嘴喷粪的臭脾气,愿意在酒桌上为米裕说几句类似“米拦腰杀力不低”的好话?
于樾虽然不知具体内幕,只是用屁股想都知道蒲老儿肯定被米裕砍过。
隐官大人斜眼米大剑仙,米大剑仙立即对于樾嬉皮笑脸道:“于供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别放心上啊。”
于樾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米剑仙多虑了。”
米裕腹诽不已:你才是剑仙,你全家都是剑仙。
真心不是自己喜欢记仇记账,实在是这个于樾每次见面必喊自己剑仙,自己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家乡,当得起剑仙称呼的不多,而且像米祜、岳青这些剑仙,也多不喜欢被人称呼为剑仙,还不如直呼其名。
只要扛得起揍、经得起打,在路上瞧见了陈熙,喊一声“老陈”,再比如喊那董三更一声“董老匹夫”,甚至是“小董”,都没问题。
于樾与陈平安说了打算收虞青章和贺乡亭为嫡传的事情,陈平安笑着点头,刚要说既然他们二人愿意,自己就没有异议了,结果宁姚望向那两个孩子,已经开口问道:“理由。”
两个孩子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米裕叹了口气。遇到谁不好,偏偏遇到了宁姚,该这俩孩子心虚胆怯一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搅宁姚跟同乡剑修的这场对话。
除了小胖子程朝露已经去往桐叶洲,其余八个孩子都到场了。
果然如白玄所料,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丫头片子已经快疯了。
至于孙春王这个平日里不但没啥表情,甚至都没啥眼神的小姑娘破天荒地满脸涨红,双手攥拳,很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这些孩子,瞧见了宁姚,就像……回到了家乡。
不管陈平安再怎么被视为同乡人,再怎么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可是比起宁姚,终究是不一样的。
所以哪怕是同样的话,同样的道理,宁姚说出口,与陈平安来讲,就成了不同的道理。
陈平安咳嗽一声,带着于樾几个一起挪步走远。
仙尉叹了口气,哀愁不已:好家伙,陈山主就是有这么个大山头?曹仙师的麾下就只有这么一帮小娃儿?自己十有八九是误上贼船了。
宁姚一向是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很快就跟那些孩子聊完了,有一个说一个。
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那帮性情各异的孩子如此如出一辙地乖巧听话。
最终的结果,是老剑修于樾很快就会带着有了师徒名分的两个孩子一起离开落魄山跨洲远游。
孙春王成了宁姚的不记名弟子,但是需要留在浩然天下修行,不会跟随宁姚一起去往飞升城。
白玄这个大爷今天终于老实了,与隐官大人言之凿凿,说近期不去行亭摆摊了,得待在拜剑台好好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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