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江湖门派纷争,只是弯来扭去的,不知怎么就扯上了这帮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就像饺子轮番下锅,机会难得。
那汉子低声问道:“兄弟也是练家子?”
这人看着呼吸沉稳,有那么股气。当然了,能爬上这堵高墙,就绝不会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陈平安笑道:“练过几天拳脚功夫,会点技击之术。家里边是做买卖的,需要经常走南闯北,有点把式傍身,安稳些。”
那汉子身边蹲着个青年武师,听了这话偷偷翻白眼:还技击之术,定是个读过几本破书的富家公子哥了,穷学文富习武嘛。
汉子继续问道:“这位兄弟可曾听说过扬远武馆?我们吴馆主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在京畿一带的江湖上却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陈平安说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不管馆主是否好汉,反正武馆肯定缺钱,不然不至于路上随便见着个人就要拉拢入伙,当那冤大头的钱袋子。
江湖门派需要金主,其实跟山水神灵的祠庙需要大香客差不多。
看那人貌似兴致缺缺,汉子犹不死心:“大兄弟,绰号六臂神拳的大侠司徒秋亭总听说过吧?那可是一位名动大骊的武学宗师,是京城北边一带的扛把子,一些个官府摆不平的事,都得找他老人家出面……我们馆主跟司徒大侠经常喝酒的。”
陈平安点点头,还真听说过。
其实对方年纪不算老,就是从开山大弟子那边得了一笔药钱的纯粹武夫。
也不知道这位六臂神拳大侠是怎么想的,好像还将那袋子钱供奉起来了。
要是以裴钱小时候的脾气,这位大侠下场堪忧。
不过一位金身境武夫,混江湖,确实很够了。
想当年自己误入藕花福地时,种夫子和磨刀人刘宗都还未能跻身金身境。
当然,这是老观主有意为之,也与福地的大道无形压制有关。
汉子问道:“兄弟是外地人吧?”
陈平安双手出袖,转头抱拳笑道:“老哥好眼光,确实是外乡人,小地方来的,姓曹名沫,相濡以沫的沫。”
汉子点点头,不懂装懂。字不晓得,反正不耽误称呼。
陈平安笑着补了一句:“唾沫的沫。”
街上走出一个英俊公子哥,双指拧酒壶,醉醺醺的,披了件鹤氅,醉眼蒙眬。
汉子眼睛一亮:“曹老弟,咱们京城藏龙卧虎啊,有那武学一道登峰造极的一帮老宗师不说,出手便有雷霆万钧之势,半点不输山上神仙,还有四大美人以及四大年轻高手,个个天赋异禀,是那学武的天纵奇才。比如眼前这个,就是年轻高手之一,与曹老弟一样,都是外乡人,在京城不过三五年就闯出了恁大名头,据说经常出入篪儿街呢。”
练气士眼中只有山上,武林中人眼里只有江湖。
墙头上一个武馆少年扭了扭屁股,结果崩出个屁来。
汉子扭头笑骂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到了你这边倒好。让你别把蒜瓣儿当饭吃,现在好了吧,放个屁都能熏死人。你小子悠着点,听说这家的千金小姐如今身子骨弱,你这个屁这么大动静,小心吓跑了她的魂儿。”
“刘小櫆,嘴巴放干净点,胡说什么呢!”
原来宅子里边有三个妙龄少女,其中一个身姿纤弱的正拈起一块帕巾轻轻抵住鼻子,微微皱眉。
一旁两个丫鬟模样的伸手扶着一架靠墙的梯子,看样子本是打算让自家小姐瞧瞧外边的光景。
方才出声的是比较泼辣的那个,这会儿正朝墙头上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汉子怒目相向。
另外一个丫鬟赶紧提醒道:“小声点,小声点,给老爷知道了,咱俩吃不了兜着走不说,还要连累小姐被禁足。”
名叫刘小櫆的汉子转身蹲着,笑道:“哟,这不是凤生姑娘嘛,听说你们前边请了个道士作法,如今宅子里边安生了?那个主动登门帮忙作法驱邪的道士身上有没有度牒?我瞧着可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你们可别被坑钱了。要我说啊,就该请我们馆主出马,给你们家守夜。就凭我们馆主那一身阳气,往那儿一坐,肯定什么脏东西都得被吓跑,还不用你们花钱。咋样?”
泼辣丫鬟啐了一口:“刘小櫆你懂个屁,除了身上有几斤腱子肉,还会个啥?一个只会骗钱的小武馆,管不着这档子仙师才能管的山上事!”
陈平安一边听小陌转述大街上的心声对话和聚音成线,一边转头望向宅子里边,有些疑惑。
寻常的小国京师确实会有些狐魅、鬼宅或是淫祠神祇作祟,可是在这大骊京城,也会有鬼魅游走的情况发生?
这儿衙司众多,光是那日夜游神就能让精怪鬼魅邪祟之流吃不了兜着走,哪敢肆意游荡。
这跟一个不入流的小毛贼,大白天公然在县衙门口跟那专管捕盗的县尉叫板有什么区别?
这栋殷实人家的宅子里边确实有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流转不定,只是十分浅淡,还专门绕开了那些贴有门神的地方,只在宅子各处阴影中徘徊,阳气稍重之辈就可以让其让道。
陈平安再看了眼三个女子的神色,都无任何异样。
出现这种情况,一种是有人身体孱弱,魂魄不稳,阳气不足,还在家外边犯忌,招惹了老百姓所谓的脏东西进门,一种是家族有人阴德有亏,连累宅子失了祖荫庇护。
只是这户人家,这两种情况看着都不像。
那就多半是那道士左手出右手进的江湖手段了,专找这些小有家底的富裕门户,先闹出点动静吓唬人,好骗钱。
泼辣丫鬟看墙头上还有一个生面孔正往自家庭院里边瞧,就转头小声提醒道:“小姐,我看那厮与刘小櫆混一块,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了笑。被牵连了。
小陌笑着反驳道:“姑娘误会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
泼辣丫鬟嗤笑道:“呵呵,梁上君子才对吧。”
与此同时,小陌转述了一句心声:“哟,真俊俏,还挺有书卷气,莫不是进京赶考的外乡举子?”
陈平安疑惑不解,小陌笑着解释道:“是那位凤生姑娘的心声。”
陈平安默默记下街上那几个练气士和“江湖宗师”的面孔,然后问道:“小陌,能不能找出那个挣偏门财的家伙?”
小陌点头道:“容易。”
陈平安说道:“那就挪地方,咱们去会一会这个生财有道的道士。”
不知为何,陈平安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桩福祸难定的……机缘。
不大不小,可有可无,虚无缥缈。
对陈平安来说,这种心境起伏,可以算是极其稀罕的事情了。
哪怕是遇到那个自称“留不住钱的穷鬼”的荀序班,陈平安也只是事后才察觉到,其实荀趣是一位神灵转世。
被小陌带到附近一家寻常客栈后,两人凭空出现在一间略显寒酸的屋子外边,门闩自行脱落,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屋内有个盘腿而坐的年轻道士,一身老旧道袍洗得泛白,正在挑灯夜读一本道书,桌上摆放了一碗酒,两碟下酒菜。
等到陈平安和小陌现身,那个年轻道士缓缓转头,神色自若道:“终于来了。”
这句开场白,听得陈平安眯起眼。
小陌关上了门,年轻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门典籍,就那么不动如山地坐着,身体稍稍前倾,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