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抄手砚其实被关翳然慷他人之慨,转赠给自己衙署的马尚书了,要不是尚书大人的那俩闺女长得实在是太随她们爹了,不然还什么“尚书大人”,见外了不是?
关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声“岳丈大人”了。
倒是鸿胪寺卿长孙茂的孙女十分俊俏水灵,所以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年轻人,但凡有点胆子的,在路上见着了脾气极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欢厚着脸皮喊声“太岳父”。
关翳然双臂环胸:“陈剑仙大概忘了我们户部还有个肥得流油的砚务署?”
陈平安笑呵呵道:“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赶紧的,自罚一杯。”
关翳然啧啧道:“喜欢倒打一耙是吧?”
一盘盘菜肴端上桌,关翳然负责倒酒,多是些闲聊。荆宽话不多,但是酒没少喝。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个好建议。回头我就跟云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买下那座砚山的百年开采权,你们户部不是正好有个砚务署吗?”
“劝你别挣这钱,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绕不开的砚务署。那边有个龟孙子,挣起钱来,心很凶。”关翳然摇头道,“这砚务署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其实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荆郎中那是眼红得很。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管事,我还真想要找点门路,试试看能否分一杯羹。”
荆宽笑了笑,没说什么。
关翳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约莫是话赶话,突然开始骂骂咧咧:“那小子,还字龙驹呢,就是头猪崽子!管着外地砚石的采购,山上山下,伸手很长。撑不死他!平时说话口气还大,真当自己是上柱国姓氏了?老子就纳闷了,说起来,他爹,哪怕再往上推几代人,当官都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怎么轮到那小子,就开始猪油蒙心了?挣起钱来,那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荆宽微笑道:“他到了你面前,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在京城,风气再好的衙门也总会有那么几颗苍蝇屎的,做事不地道,为人不讲究。用关翳然这帮人的说法,就是不要脸皮。
意迟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儿街的将种子弟,第一等的,要么像关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这样,被家族丢到地方上为官,靠着祖荫捞个官场起步,但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稳脚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锦。
不然就是像刘洵美这种早早投军入伍的,在刀林剑雨、死人堆里边摸爬滚打,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边,靠着实打实的军功上位。
像关翳然,投身边军,担任过多年的随军修士,又转任大渎督造官,更是异类中的异类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官场老人为关翳然如今只戴那么点大的官帽子一事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当官,不过官当得不大,而且以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举还是家族恩荫,都能够在衙门里边站稳脚跟。
第三等的,不务正业,却也算安分守己,至少不给家族闯祸。
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只要是能跟败家沾上点关系的,绝不含糊。游手好闲,喜欢跟人争风吃醋,屁本事没有,架子比天大。
关翳然呸了一声:“那是对我的姓氏客气,你看他遇到你,客气不客气?有没有拿正眼瞧你?”
荆宽说道:“还好吧。”
关翳然笑望向陈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荆宽:“瞧瞧,听听,说话是滴水不漏,领教了吧?年纪不大,就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锦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笑道:“说话如何无所谓,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没问题;只要酒品没问题,人品就肯定没问题。”
关翳然深以为然:“倒也是。”
于是荆宽就又得喝酒了。
关翳然憋着笑:让你荆宽也好好领教一下陈账房的劝酒功夫。他娘的,当年在书简湖,那真是环环相扣啊,被请入酒瓮而不自知。
关翳然冷不丁说道:“荆宽有可能外放了。”
荆宽立即摇头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说它做什么?”
关翳然翻白眼道:“放你的屁。端着,你小子就给我继续端着吧,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还跟我在这边没一撇呢。咱们衙门里边,我关翳然说在吏部没有熟人,谁敢说自己有?”
荆宽有些无奈。关翳然这家伙是真的喝高了,不然这种话,说得很不合适。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关翳然把自己和陈平安都当成了自己人。
大骊官场,谁不知道吏部姓关呢?
既然吏部都姓关了,关氏的门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关键是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毫无芥蒂,毕竟关老爷子是早年为数不多敢当面跟崔国师顶嘴的官员。
等到关翳然卸任大渎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部或兵部,而是在最讨人嫌的户部任职,这在官场上,别说升迁,连平调都不算,是实打实的贬谪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起酒杯笑道:“预祝郎中大人外出为官造福一方,当个名副其实视民如子的父母官。”
荆宽原本担心关翳然会说更多内幕,所幸他点到即止,看来还是没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户部左侍郎喊荆宽过去问话,虽然没有明确的意向,可荆宽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要离京为官了,而且尚书大人对自己也算器重。
不过到底去哪里,荆宽倒有数个猜测,等到关翳然故意在陈山主面前提及此事,荆宽就开始有几分确定了,自己外放为官、担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离龙州不会太远,甚至说不定就是在那个“辖境”包括落魄山和披云山的龙州!
天时地利人和,荆宽尚未出京担任地方官,就已经全有了。
在龙州为官,在大骊官场上被公认既是天大的风险,又是莫大的机遇。下场不好的,像吴鸢;下场好的,像傅玉。
一顿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其实到后来,陈平安就没怎么劝酒了,都是关翳然跟荆宽在酒桌上内讧。
两位户部郎官走出酒楼后,摇摇晃晃,相互搀扶着走在菖蒲河边。
看着那个脚步沉稳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荆宽羡慕不已:不愧是剑仙,酒量真好。
凉风一吹,酒气消散几分,荆宽轻声道:“谢了。”
关翳然打着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几件好事。”
“在地方为官,不比在京城。这里衙门多、规矩重,界限分明,谁当官都大致心里有数。只说我们那边的南薰坊,一个郎中算什么?只是到了外边,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无,可做可不做,可聪明可糊涂,可点头可摇头,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说来说去,都要你自己看着办了。”
“荆宽,我家太爷爷曾经说过,当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不容易,既当清官又做好官只会更难。什么叫当了个好官?就是得心里边一直觉得难受。”
两人走到拱桥上,关翳然一个踉跄,赶紧快步跑到桥栏杆那边,对着菖蒲河就是一阵吐。
原本轻轻拍着他后背的荆宽估摸着是被连累了,结果也蓦然一个翻江倒海,就跟着他一起趴在了栏杆上。
最后两人好不容易都消停了,转身坐在地上,背靠着拱桥栏杆,相视一笑。
陈平安沿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这场酒局,陈平安没有带上小陌,只是让他在菖蒲河随便逛逛。
小陌闲来无事,就在路边摊买了几盏荷花灯放入河中,然后就跟着河灯慢慢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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