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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转过头,拍了拍小陌的胳膊,笑道:“小陌,竺老帮主酒量极好,你等下记得帮我挡酒。”

原本打算就那么站着的小陌这才落座。

竺奉仙取出两坛酒,其间看了眼庾苍茫,后者不露痕迹地摇摇头。

竺奉仙倒满了四杯酒,小陌身体前倾,双手持杯接酒,道了一声谢。

一开始聊得还算含蓄,多是陈平安问了些竺奉仙这些年的近况,还有他孙女在金桂观的修行事。

等到几杯酒下肚,就聊开了,竺奉仙举起酒杯:“我跟庾老儿算是上了岁数的,你跟小陌兄弟都是年轻人,不管如何,就冲咱们双方都还活着,就得好好走一个。”

各自饮尽杯中酒,竺奉仙又倒满酒。

陈平安抿了一口,问道:“老帮主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破境?”

竺奉仙笑道:“侥幸而已,不值一提。”

然后指了指庾苍茫:“这个庾老儿才值得说道说道,以双拳打杀了一个妖族的地仙修士,算一条真汉子。”

庾苍茫摇头道:“战场上踩了狗屎运,碰巧捡漏而已,贻笑大方。要是一场捉对厮杀,就得互换战功了。”

一个有钱还买得着,而不仅仅是买得起长春宫仙酿的年轻仙师大致什么来头,庾苍茫心里有数。

在山上,一个谱牒仙师暂时的境界、修为高低,不代表一切。

只听那个与竺奉仙相识于多年之前的年轻人主动与自己敬酒:“死人堆里捡漏,怎么就不是真本事了?庾老前辈,就冲这句话,您老人家得干完一杯,再自罚一杯。”

竺奉仙笑骂道:“赶紧的,两杯酒都得喝干净了,记得别手抖养鱼,磨磨叽叽跟个娘儿们似的。”

长春宫的酒水据说是最能养伤的仙酿,比起一般仙府酒水更能裨益体魄,在山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庾苍茫在战场上落下了病根,一直没能痊愈,不然也不至于投奔鱼虹,所以今儿多喝一杯是一杯。

至于他们两个为何不去大骊朝廷捞个末等供奉当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实桌上这两壶仙家酒酿就是竺奉仙在大骊京城专程为庾苍茫买来的疗伤药酒,只是不承想竟然在渡船上遇到了朋友,竺奉仙一个高兴,就不小心忘了这茬,所以方才取酒的时候,眼神才会有些歉意。

只是庾老儿本就是个大气的人,根本不介意就是了,不然两人也当不成朋友。

桌上两坛酒水喝得差不多了,小陌其实就没喝两杯,陈平安此刻身前的酒杯里还有些。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两壶酒水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起身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胳膊,就将两壶酒悄悄转交到了他手上。

竺奉仙和庾苍茫都是老江湖,只当故意没看见他的取酒动作,极有可能是从方寸物中取出的两坛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问道:“莫非真是长春宫的酒水?”

长春宫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仙府不但位于大骊龙兴之地,更有传闻,如今那位大骊太后在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曾在长春宫结茅修行,所以长春宫谱牒修士出门在外是天然高人一头的。

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凑够神仙钱,但是想要买长春宫的仙酿,可找不到门路。

陈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没办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时语噎。他娘的,这些个谱牒仙师,说话就是气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陈公子,当年没多问,毕竟认识没多久,若是一味刨根问底,显得我居心叵测。如今得多嘴一句了,你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个豪门世家,还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了主意,选择如实相告:“一直都在大骊龙州的落魄山。”

竺奉仙当场一口酒水喷出来,既心惊那个答案,又心疼这一口仙酿。

小陌轻轻挥袖,驱散朝公子喷去的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笑问道:“老帮主和庾先生就没看过那场镜花水月?”

竺奉仙摇头道:“那玩意儿多耗钱,而且还是山上的神仙钱,花里胡哨的,我跟老庾既没兴趣,兜里也没那闲钱,平时又没脸去蹭谁的镜花水月。鱼老宗师的两位高徒倒是好这一口,一个看仙子,一个看剑仙,不亦乐乎。听说黄梅每次瞧见风雪庙的魏大剑仙就要犯花痴,还请山上的丹青妙手画了一幅魏大剑仙的挂像……”

庾苍茫看竺奉仙越说越不着调,赶紧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老友,提醒他别喝酒就犯浑。

陈平安点头道:“难怪。”然后举起酒杯,“今天就喝这么多。”

小陌一起举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问道:“陈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谱牒仙师吧?可是祖师堂嫡传弟子?”

“先别急着喝酒,等我说完。”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拦住竺奉仙,“是谱牒仙师,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乐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着陈平安:好小子,贼风趣。

他道:“陈公子,咱们这才刚开喝,收着点唠啊。”

在桌子底下,庾苍茫赶紧踹了那个傻了吧唧的竺奉仙一脚。

对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师,在山上,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

就像你竺奉仙,胆子再大,敢在江湖上逢人就说自己是鱼虹?

所以等到那个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复住酒杯,笑着说“就先余着了”,竺奉仙都还如做梦一般,只是起身相送,忘记拦着对方继续喝。

陈平安跨过门槛,走到房门口,抱拳告别:“竺老帮主,庾老先生,都别送了。”

最后还是小陌带上的房门。

屋内,片刻之后。

“庾老儿,来,给我一拳。”

“庾苍茫!你还真打啊?!”

走下楼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个问题想问。”

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说那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平安说道:“随便问。”

小陌问道:“公子这么照顾旁人,不会觉得累吗?”

公子请那两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花酿,根本不是什么长春宫酒水。

而且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庾苍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才会自报身份的。

当然不是故意端什么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谈身份,只看酒。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然不累,这有什么累的。小陌,你这次溜须拍马有失水准了啊。”

穿草鞋背箩筐,上山采草药,每天早出晚归,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遥。何况那些江湖路,都没有白走。

“公子是个好人。”

“这句好话,我得收下。”

此刻他俩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

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

“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继续散步。

其实他们脚下这艘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

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一直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艘山上渡船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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