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老祖坐在两人之间,至于小陌,哪怕还有空位,他也选择站在陈平安身后,双手叠放在腹部,面带微笑。
陈平安从袖中拈出一张寻常材质的挑灯符放在食盒上,挑灯符开始缓缓燃烧,提醒大骊太后装哑巴的时间有限。
南簪一挑眉头,眯起那双桃花眸子:骤然富贵,忘乎所以,在那人云亦云楼抖搂威风也就罢了,毕竟是崔国师的治学之地。
可是一个大骊本土修士,整个山头的谱牒修士、纯粹武夫都需要在宋氏朝廷录档,竟敢在这大骊皇宫内依旧如此咄咄逼人?
她刚打算以心声与陆氏老祖言语几句,不料对方已经察觉到南簪的意图,立即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
一旦被对方认定你南簪给出答案了,双方还谈个什么?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实在太擅长示敌以弱了,就像现在,瞧着就只是个金丹境练气士和远游境武夫,骗鬼呢?
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气象太过邪门,来路不正。
所以如果南簪与自己以心声言语,极有可能会被偷听了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竟然开始闭目养神。
陆氏老祖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姓陆名尾,附骥尾而行的尾。我与陆绛和陆抬皆出身陆氏宗房。如陈山主在来时路上所说,陆某确实在骊珠洞天修道多年,犹胜早年在家族的修道岁月,所以你我能算半个同乡。”
南簪略微心定几分。
这个陆氏老祖的存在,既是一种来自那个庞然大物家族的威慑,让她必须先是陆氏宗房的陆绛,才是大骊豫章郡的南簪,陆尾也是她如今的主心骨和靠山。
虽说陆尾并非中土陆氏家主,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飞升境的阴阳家大修士,修为、杀力其实不在攻伐法宝、术法神通,而是占尽先手。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南簪当然不想与陆氏有半点牵连,当一个牵线傀儡,生死不由己。
她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嫡女,有些修道资质,嫁了一个好男人,生了两个好儿子。
一天一天地,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总算熬到那只绣虎消失,熬到两个儿子一个成了皇帝,一个成了藩王,她也顺势从低眉顺眼的大骊皇后变成了可以颁布懿旨的太后,能够一定程度上干预大骊朝政,而不是像那个天生狐媚的儿媳妇,所谓的皇后身份,不过就是跟一些诰命夫人聊些家长里短。
陈平安睁眼问道:“大骊地支一脉的修士陆翚也是你们中土陆氏承宗的嫡出子弟?”
陆尾微微一笑。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心念如飞雀翩跹,习惯性想常人所不能想。
一般人即便知晓了这位陈山主的发迹之路,兴许更多关注他的那些仙家机缘,但陆尾对骊珠洞天的风土习俗、大小内幕实在太过熟悉了,深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根脚的陋巷孤儿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不易。
陆尾今天就是来当和事佬的,所以没有任何隐瞒,摇头道:“陆翚那孩子只是旁宗庶出,跟太后娘娘还不太一样,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是那个临渊结网的捕鱼人,可能就要每天背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老话了。”
陆尾点头道:“金玉良言,深以为然。”
先前驾车护送南簪去小巷找陈平安的老车夫,重点押注对象正是后来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花巷马苦玄。
而那个封家婆姨,虽与老车夫都是远古神灵出身,却没什么立场可言,谁都不得罪,广结善缘。
陆尾与那位至今还不曾在陈平安面前现身的扶龙士则一同押注当时还只是卢氏附庸的大骊宋氏,而陆尾在骊珠洞天蛰伏期间最得意的一记手笔,不是在幕后帮大骊宋氏先帝谋划旧五岳的选址,而是更早之前,亲手栽培起了两个骊珠洞天的年轻人,为他们传授学问,后来这两人就成了大骊宋氏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中兴之臣。
曹沆、袁瀣,一文一武,国之砥柱,帮助大骊度过了最为险峻的忧患岁月,使得大骊免去被卢氏王朝彻底吞并的下场。
不过为了隐藏痕迹,陆尾当时请封姨出手,由她将两人送出骊珠洞天。
然后一洲门户皆张贴袁、曹二门神,让陆尾分润极多的山水气运,大道裨益极大,终于有了一丝仙人境瓶颈松动的迹象。
之前在火神庙,封姨打趣老车夫,说实在不行,为求自保,不如将某人的根脚抖搂出来,就是说的陆尾。
老车夫还算硬气,不愿在陈平安这个曾经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面前跌份,并没有这么做。
更大原因,还是老车夫一直认为所谓的山上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算卦的。
见两人聊得和和气气,南簪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自己该不会被陆氏老祖当作一枚弃子了吧,还是会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
陆尾突然视线偏移,望向陈平安身后那个古怪扈从,笑问道:“陈山主,这位化名陌生的道友似乎不是我们浩然本土人氏吧?”
一个连他都看不出大道渊源、修为深浅的练气士,至少是仙人境起步。
方才在领路期间,陆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可惜一团乱麻,无迹可寻。
他也不敢过多推演计算,担心打草惊蛇,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在那张温良恭俭让的笑脸之后,藏着极大的杀机。
陈平安介绍道:“陆老前辈在山上德高望重,修道岁月又摆在那里,喊他小陌就可以了,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各有讲究。至于小陌出身何处,修道何处,小陌这样漂泊不定的山泽野修,不谈师承。”
陆尾一笑置之。
他只能凭借对方身上的一丝蛮荒气息做些无甚用处的猜测,要么是剑气长城某位隐匿在蛮荒腹地多年的老剑仙,在蛮荒天下浸染了太多异乡气运,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主动与剑气长城投诚的……妖族修士!
类似那个老聋儿。
而浩然天下飞升、仙人两境的妖族大修士在山巅几乎人尽皆知,比如道号幽明的铁树山郭藕汀,还有白帝城郑居中的师弟柳道醇,不过好像如今已经改名柳赤诚了。
陆尾不觉得任何一个符合眼前这个“陌生”的形象。
须知陆尾是世间最顶尖的望气士之一,寻常仙人所谓的山水障眼法,在陆尾眼中根本不起丝毫作用。
陈平安既然担任末代隐官多年,于公于私,身边确实应该有这么一位剑术高妙的扈从,用以替死活命。
“日月共照,皆是同道。”小陌笑容和煦,嗓音温醇,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说道,“所以陆老先生不必分出个本土外乡,只需要把我当修行路上的晚辈看待。”
陆尾望向陈平安,没来由感慨道:“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他自顾自举起酒杯,一口饮尽:“豪杰者,星宿之显化。”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瞥了眼那张缓缓燃烧的挑灯符,突然又从袖中拈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从蔡金简处买来的云霞香。
他在石桌上轻轻一磕,如在香炉内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给这个近在咫尺的陆尾上坟敬香。
他是在提醒这位在骊珠洞天蛰伏多年的陆老前辈:你与你所谓的“半个同乡”的香火情就这么多。
接下来,不管你是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阴,时间一到,就别再让我看见你这张脸了,不然就等同于一场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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