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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浩然天下,实在太吓人了。

公子如此提醒,看似约束,实则好心,自己不能不知好歹。

“最后,到了我的家乡,你就当入乡随俗了,少说多看,小心修行,好好做人。”

“在这三件事之外,我那落魄山规矩不多,没有什么山水忌讳,除了境界一事你还需遮掩,你的妖族身份倒是不用刻意隐瞒。”

大妖点点头:“公子的提醒,我都记下了。”

其实陈平安也很奇怪,似乎眼前这个和颜悦色的“年轻”修士与最早相逢于明月畔、蛛丝上的那只飞升境大妖差异太过天壤了,好说话得就像个在听教书先生开课授业的学塾蒙童。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陆沉以心声说道:“可能是以某种秘法剑术切割性格了,压制住了所有的凶戾本性。这种事情,你又不陌生。”

陈平安说道:“以后在浩然天下,遇到不讲理的大修士,我帮你讲理。这种入乡随俗,你要赶紧适应。”

大妖笑着没说话。终究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强者为尊的蛮荒天下,还是要靠境界说话的。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讲完道理,你再出剑。”

大妖这才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他见陈平安打算养伤去了,说道:“公子,我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叫陌生,是否妥当?如果公子觉得可行,以后喊我一声小陌就是了。”

陆沉笑容尴尬。偷听心声,真不地道。

陈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口一个公子的,好不容易在老厨子那儿修炼出了一种耳旁风神通,结果又来一个?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你以后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小陌点头道:“好的,公子。”

“小陌,这算是见面礼。”

陈平安摊开手掌,宛如一轮袖珍明月在掌心山河之中冉冉升起,高悬在天——是那把长剑震碎的月色碎又圆。

陆沉憋着笑。

“这是我给公子的回礼。”小陌以双指拈住那轮明月,轻轻放入袖中,然后翻转掌心,其上多出了一座上古遗迹,琼楼玉宇,月光皎皎,雪白一片,细看之下,百余建筑,古老样式,鳞次栉比。

陆沉以眼神暗示陈平安:别瞎客气了,这是一处名副其实的月宫旧址,同那远古四海龙君的龙宫是一个品秩的!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就收入了袖中——以后刘羡阳和赊月的婚礼份子钱有了。

陆沉叹了口气,大致猜出了陈平安的想法。善财童子,果然还是个善财童子。

陈平安开始稳固境界,就像一处人身天地的老天爷不得不四处平叛,收拾旧山河。

从武夫止境归真跌到了气盛一层,从修士玉璞境一路跌到了金丹境。

陆沉与小陌往远坐了坐,一起唠嗑。

陆沉取出两壶白玉京神霄城特制的桃浆仙酿,再拿出一张大如斗方小品的符纸当桌布,放上几碟佐酒小菜:手拍黄瓜、凉拌猪耳,最后还有一碟松子杏仁,满满当当。

看了眼略显拘谨的道友,陆沉越发啧啧称奇。

控制心境,更换心性,这分明是用上了远古神灵的手段。

这些个老前辈,施展起诸多失传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陆沉笑问:“喜烛前辈此次重返人间,作何感想?”

小陌神色惆怅道:“物事两非,故友零落,心如刀绞,哀痛剥摧,情难自禁。”

停顿片刻,小陌提起酒杯,为自己的心绪做了个更加言简意赅的总结,就一个字:“苦。”

陆沉跟着举起酒杯,轻轻磕碰一下:“听到这里,小道可就要拦前辈一句了。”

小陌说道:“但说无妨。”

陆沉笑道:“人生难得苦尽甘来。再说了,有人共患难,苦就不那么苦了。”

小陌深以为然,微笑道:“陆道友高见。”

陆沉问道:“前辈似乎在后世……名声不显?”

言下之意是前辈你这么高的境界,为何在蛮荒天下没有留下一连串事迹在人间万年传颂?

小陌点头道:“我喜欢专心练剑,不太喜欢与谁厮杀,抖搂威风一事,确实非我所擅长的。”

陆沉叹息一声:“豪杰无名,是世道不对啊。必须与前辈走一个。”

各自饮尽一杯酒后,小陌想了想,道:“我曾经追杀过仰止,可惜当时剑术不精,消耗一月有余光阴都未能将其杀掉,让仰止被朱厌救下。我以一敌二,打不过就跑了。”

陆沉手一抖,酒水差点洒了一地。

他赶紧施展术法让酒水倒流回杯中,再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赶忙致歉:“听闻壮举如晴天霹雳,失态了,失态了。”

小陌心有疑惑:一个十四境大修士,何至于为了这种事情大惊小怪?不过看对方如此……捧场,小陌脸上也就多了几分笑意。

没办法,这只沉睡已久的远古大妖,更多还是对万年之前那些动辄各部神灵陨落如大雨、大妖战死后尸骸堆积成山的惨烈战役的记忆。

如今蛮荒天下那些被视为“祖山”“主峰”的雄伟山脉,几乎都是大妖真身尸骸的“断壁残垣”所化。

自然而然,他就从不觉得任何一场捉对厮杀当得起“巅峰”二字。

陆沉便与小陌说了些旧曳落河共主与搬山老祖的事。

朱厌如今依旧在逍遥快活,倒是仰止,被文庙拘押在了道祖一处弃而不用的炼丹炉遗址内。

小陌神色认真,显然是个极好的听众,等到陆沉唠叨完毕,这才抿了一口酒:“原来朱厌与仰止始终没有结成道侣。”

他环顾四周,继而感慨:“道心不定,三界无安,犹如置身火宅,众苦充满,业火不熄,甚可怖畏。”

陆沉点头道:“三界火宅,云水清凉,以渡人来自渡,就越发难能可贵了。”

他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好奇地问道:“前辈还精研佛法?”

小陌赧颜一笑:“曾经有幸亲耳聆听一位僧人在菩提树下说法,超脱文字藩篱,容尽十方云水客,委实是高妙无双。”

陆沉搭不上话了。他一向不太敢跟佛陀打交道。

小陌问道:“公子在家乡似乎有个大遗患?”

陆沉点头又摇头:“有,又没了。”

文海周密、年轻隐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周密追求利益最大化,而陈平安始终在追求无错,防止那个最坏的结果出现。

作为陈平安后手的白帝城郑居中,其实早先在中土神洲的山巅排名并不高,不然裴杯当年将弟子曹慈从剑气长城带回,从倒悬山重返中土,也不会问拳白帝城。

但是那个深藏不露的郑居中,陆沉一直觉得如何高看此人都不过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在周密觉得陈平安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加上礼圣不曾坐镇浩然天下,确实机会难得,稍纵即逝。

那么已经跻身十四境的郑居中,确实是最适合拿来针对周密一记“无理手”的对弈之人。

问题在于,陈平安是跟郑居中求情了,还是悄悄做了一桩什么买卖?

不管是哪种情况,陆沉都觉得陈平安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小陌说道:“等我跟随公子回了家乡,想来总有略尽绵薄之力的机会。”

陆沉笑道:“可以有,不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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