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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月蓉只当是句玩笑话,就没有在意。

刹那之间,观景台上就再无那一袭青衫身影,倪月蓉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一道青色剑光从一线峰直奔过云楼。

竹皇飘然落地,收剑入鞘。倪月蓉立即弯腰致礼:“见过宗主。”

“你疯了?”竹皇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胆敢在陈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飞剑传信祖师堂。”

原来倪月蓉在去帮陈平安拿那两壶长春酒酿期间,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还是以身涉险,偷偷飞剑传信一线峰,给宗主竹皇通风报信了。

倪月蓉惴惴不安:该不会被竹皇迁怒,自己就这样丢掉未来下宗的第三把交椅吧?

竹皇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方才是陈山主手持飞剑,亲自帮你送信到一线峰的?”

倪月蓉瞠目结舌,心惊胆战。

行了,别说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恐怕青雾峰都要被牵连了。

只是为何陈山主明知此事,还是接下了那壶酒水?

等着看她的笑话?

难道陈山主主动讨要酒水,就是在故意等着自己飞剑传信?

又为何宗主似乎并未动怒,反而像是一身轻松?

竹皇看着这个尚未理解其中关窍的女子,摇摇头: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倪月蓉小声问道:“陈山主方才与我说了什么,我与宗主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竹皇摇摇头,来到栏杆旁,双手负后,望向青雾峰:“不用,这是你自己的一份造化。”

倪月蓉神色尴尬,说道:“可是陈山主有些话让我捎给宗主。”

竹皇转过头,倪月蓉等着宗主大人发话。

竹皇气笑道:“怎么,等我跪下来求你开金口啊?”

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

宝瓶洲中部十数国地界,作为最后那场落幕战役战场所在,毁坏程度其实比陈平安想象中要小很多。

事实上,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半壁山河都要比山河稀碎、满目疮痍的桐叶洲好太多。

蛮荒大军早前在扶摇、桐叶两洲的沿线登岸,过境如剃头,之后到了桐叶洲,将兵力分散,仔细搜刮各地,使得处处变成废墟,尸横遍野,还是惨不忍睹。

那些灵气充沛的山上门派和国库充盈的山下王朝几乎都未能幸免,等到蛮荒大军跨海北渡,老龙城失守后,再北上宝瓶洲过境如梳。

由此可见,蛮荒军帐是打定主意要依托整个南方疆域,来跟大骊来一场相互“剥削”的苦战,各自往战场添油,就看谁耗得过谁,看看那支曾经聚集一洲之力的大骊铁骑到底是杀敌更多还是战死更多。

青蚨坊还是老样子,楼高五层,不过看这崭新的木料就知道是新建的,只有匾额和楹联是旧的。

想必是因为当初北迁避难带不走太多东西,蛮荒妖族对这类极为珍贵的仙家渡口当然不会放过。

陈平安看着楹联内容,有些笑意。

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剑气长城的自家小酒铺,也是差不多的生意经。

大堂里边有五名女子候着生意,一个衣裙素雅的妙龄少女立即上前问道:“公子是要请人鉴宝,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陈平安望向一个刚好将视线投来的妇人,先转头与那少女道了声歉,再笑道:“这次来贵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让翠莹带路好了。”

因为按照坊内规矩,堂内待客的五名女子,若非她们各自的熟客登门,谁露面开口,是有先后次序的。

翠莹肩头悬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飞虫,脚步匆匆地走到那位点名让自己带路的青衫男子跟前,笑容妩媚,眼神里边略带几分歉意,柔声问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陈。”陈平安笑着解释,“二十多年前曾经跟两个朋友一起来过,就是你帮忙带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翠莹一脸恍然状,嫣然笑道:“陈公子风采依旧。”

事实上,那次见面,眼前男子还是个背剑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来人往,翠莹记性再好,又如何认得出?

陈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话,跟着她一路到了二楼。廊道上有大幅的彩衣国特产锦绣地衣,绣工极好,不过是新物。

陈平安问道:“这块地衣,如今要多少雪花钱?”

翠莹笑道:“价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国就靠这个与斗鸡杯充盈国库了,真没少挣。”

陈平安却知道这是董水井的众多财路之一,这个同乡,就一条生意宗旨:挣有钱人的钱。

翠莹轻轻推开门,轻声道:“洪先生,客人登门。”

陈平安在门槛处笑着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洪扬波愣了愣,连忙起身:“陈……公子?”

本来是想敬称对方一声“陈剑仙”或是“陈山主”的,只是翠莹在一旁,不好犯山水忌讳。

第一次见面时,少年还略显拘谨,会小心翼翼打量四周,当然,不是那种贼眉鼠眼的打量。

那会儿的远游少年,在洪扬波看来,最多是个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学路上刚刚登堂入室。

第二次见面时,他就变成了一个头戴斗笠、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就像个江湖上的游侠。

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门山主了。

果真还是东家的眼光好啊,只见过一面,就笃定此人就是那个在梳水国境内打退苏琅的年轻剑仙。

当年自己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确实是东家慧眼独具,自己老眼昏花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炉,还有一个古柏盆栽,一排绿衣童子坐在枝干上摇晃脚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无奈道:“小家伙们正跟我闹脾气呢。”

陈平安神色柔和,笑着挥手,主动与那些绿衣小人儿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反正打定主意,这些小家伙要是不跟我报喜,我今儿就不跨过门槛了。

所幸小家伙们很给面子,叽叽喳喳笑声一片,纷纷起身作揖行礼,稚声稚气,童真童趣,说着让陈平安百听不厌的喜庆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这才笑着跨过门槛,转头与翠莹道:“你不用在这了,我与洪老先生是老熟人了,做点买卖,事后抽成分红,总归照规矩走,你若信不过我,总信得过洪老先生吧?茶水也不用了,我自己带了酒水,请洪老先生喝酒。”

洪扬波对翠莹点点头,翠莹嫣然一笑,施了个万福,说了句吉利话,这才姗姗离去。

陈平安没有关上门,径直走向桌案,拦住刚要挪步的老人:“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不会把自己当外人,洪老先生这么客气,难道是把我当外人了?”

陈平安挪了挪边上一把椅子,还是之前那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

老人,年轻人,都念旧。

洪扬波笑着点头,这才没有绕过桌子,重新落座看了眼敞开的门,感慨不已:当年自己不过是随便提了一嘴,这么多年过去,他记性还真是好,不是一般的好。

陈平安忍住笑,开门见山道:“洪老先生,真不愿意去我那边帮忙?”

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生意越做越大,一直缺个真正的管事人物,骑龙巷两间铺子的代掌柜石柔和贾晟都不太合适。

石柔更喜欢安稳的生活,至于贾老神仙,其实更适宜当个二把手。

洪扬波摆摆手,愧疚道:“真不成。绝非我这老儿故意拿乔,自抬身价,只不过做生意,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老东家早年于我有一份大恩情,少东家接手青蚨坊后,更是待我不薄……与陈山主说这些大道理,有点不识抬举了。”

他在青蚨坊内,一晃眼,感觉就是几杯酒的事情,就待了将近八十年光阴了。

陈平安取出两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递给洪扬波一壶,手腕翻转,又多出了两只酒杯,是百花福地的花神杯。

他与老人玩笑道:“那位少东家可在坊内?我直接与她商量此事,实在不行就抢人了。”

挣些横财、偏门财和不义之财,不过就是饮鸩止渴。

钱财越多,灾殃越大。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也是为何陈平安会那么在意骑龙巷两间铺子的生意,只要在落魄山,就会亲自走趟骑龙巷,按时认真查账,甚至都不是让两间铺子将账本交过来。

因为只有他这个当山主的的的确确在意此事,石柔和贾晟他们才会跟着认真起来,而不会因为只有几两银子、几枚雪花钱入账,就全然不当回事。

洪扬波眼睛一亮,拿起那只酒杯:“这花神杯似乎不是仿品?”

这可是与早年那双青神山竹筷差不多,都属于有价无市的好物件啊。

陈平安笑道:“是真是假,我不敢保证,反正是捡漏来的,要是洪老先生这会儿愿意改口,我直接送一整套花神杯当见面礼。”

洪扬波瞪眼道:“烦不烦?说了不去,又不是与你说笑的事情,陈剑仙再这么纠缠不休,我可真要赶人了。嗯,这只酒杯得留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铺子这边有没有新的压堂货?至于那块御制松烟墨,还有《惜哉帖》,两物可都还在?”

人间万事一线牵,很多时候不信也得信,还是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块松烟墨与神水国大有渊源,那就是与披云山魏大山君有关系了。

当年陈平安之所以不买下,不是心疼神仙钱,而是担心魏檗睹物感伤。

时过境迁,如今就没有这样的担忧了。

洪扬波先摇头再点头:“好物件不少,可称得上尖货的还真没有,就不拿出来跟陈剑仙丢人现眼了,所幸你说的那两件凑巧还在。”

越发佩服东家了,这两物不是卖不出,而是东家当年有意让他留下的,说万一将来哪天那位青衫剑仙再来登门,可以拿来送人情。

当然,送人情不是不收钱,天底下没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而那幅出自古蜀剑仙之手的珍稀字帖,虽说是摹本,可文字美若秋蝉遗蜕,几乎不输原本,所以有那“下一等真迹”的美誉。

洪扬波当年开价五枚小暑钱,年轻人明明颇为心动,却直接给了三个字:“买不起。”谁知最后却用五枚谷雨钱买下了整套四枚天师斩鬼钱。

洪扬波取出御墨和字帖,笑道:“就按老价格算。”

陈平安毫不犹豫掏出神仙钱,清清爽爽,钱货两讫。

双方异口同声:“能不能有件添头?”

老人放声大笑,陈平安也不觉得尴尬。

洪扬波摇头道:“还是老规矩,没啥添头。”

之后两人就喝酒闲聊。

远游再返乡,人的眼界一大,家乡就小;人一老,故乡就跟着瘦。

人生苦短,江湖路长。人心险隘,酒杯最宽。

人间聚散知多少,且饮慢行一杯。

最后陈平安喝了个脸微红。

离开青蚨坊后,上次在渡口是牵马而行,还遇到了两个面黄肌瘦、个儿矮矮的孩子,最后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从他们手上买下三样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和一只红料浅碗。

如果按照市价,当然用不了这么多雪花钱,所以两个孩子一拿到钱就跑得飞快,跑远了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两张稚嫩脸庞上都是笑意。

陈平安没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草鞋少年每送出一封信,就会撒腿飞奔向下一处。

陈平安曾将那些悲观情绪留在了合道的半座城头,此外还有……所有的希望。

怕什么呢?旧的余着不去,新的却能又来。

希望恰如离离原上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哪怕失望会堆积成山,可是希望也会次第花开。

陈平安转头望向青蚨坊三楼,那里有个女子凭栏而立,是当年伪装成坊内侍女的青蚨坊东家,一名故意隐藏自身气象的女剑修。

她看到陈平安转头后,就立即转身走入屋子。

上次也是这般,在与那位年轻剑仙相逢后返回青蚨坊时,她曾与洪扬波说过一句话:“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

陈平安收回视线,瞬间远游千里之外,在一片金色云海之上缓缓而行,从袖中取出那张刚刚买到手的字帖,自嘲一笑。

因为蛮荒天下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隐官刚刚下定决心要问剑托月山,而这幅《惜哉帖》的开篇之语就是当下浩然、蛮荒两个陈平安的共同感受了——惜哉剑术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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