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凶最郁闷的其实是件小事,是年轻隐官的这场问剑托月山,从头到尾都没跟自己说一句话、一个字。
人世间任何一条船,都会有压舱石。
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在遇到师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乡之前,其实为了能熬过更多的岁月,就先将悲伤、倦怠、仇恨、愤怒……等于剥离出了近乎全部的负面情绪,最后甚至将更多情绪都一一摘出,只为了能够看顾半座剑气长城更久,哪怕是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是一天都好。
这也是为何在大骊京城,那个走出镜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现世的陈平安,会那么强大。
因为当时陈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
而陈平安的这种代价,可能只有礼圣事后通过那场远游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
宁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学生弟子们都不知道。
而陈平安留在半座剑气长城,最大的那块压舱石,是陈平安这辈子最珍惜的一种心性。
名叫希望。
在蛮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两截剑气长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极深处出现了一道远古气息。
大地翻裂。在此酣眠沉睡数千年的一位高位神灵,开始睁眼醒来。
先是破开地面,飞扬尘土迅速散去,出现一副空荡荡的甲胄躯壳,唯有一双金色眼眸,凝视着数万里之外的高城。
随后不断有粹然神性,从蛮荒天下各地凝聚而来,雪白的甲胄、巨大身躯,古迹斑驳,熊熊燃烧的火焰流光。
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缓缓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
它以远古神灵言语,缓缓开口道:“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托月山那边,陈平安只管与托月山递剑不停,同时与元凶斗法。
陆沉呆呆无言,猛然起身再转头,一个蹦跳望向那最北边,喃喃道:“这位老大剑仙,说话咋个不讲信用嘛!”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本该无一人出现的半座剑气长城,出现了一位照理说最不该出现的老者,他一手负后,一手揉着下巴,仰头望向一步就来到剑气长城附近的那尊神灵,啧啧道:“一个个都当自己无敌了。”
老人随便伸出一手,剑气长城万年残余的所有剑意,如获敕令,哪怕有一些好像“不听劝”的,再不情不愿,也只得乖乖赶来,最终在这位老剑修手中凝聚为一剑,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远古高位神灵就只是轻描淡写地横扫一剑。
一剑过后,天地清静。
老人自顾自点头,好像在与万年之内的所有剑修,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瞧见没,这才是剑术。”
身为文庙陪祀圣贤之一的老夫子贺绶,负责看管剑气长城遗址,立即从天幕处落下身形,在半座剑气长城的城头之外御风悬停,老夫子算是依照约定,恪守规矩,双脚并不踏足城头,与那位人间资历最老的剑修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晚辈贺绶,拜见老大剑仙。”
老大剑仙这个绰号,最早还是阿良帮忙取的,后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就跟着这么喊,加上各洲返乡剑修一样习惯了如此敬称陈清都,好像就成了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
陈清都只是望向托月山,并没有理睬一位文庙圣贤的打招呼。
就这么被晾在一边的贺绶也不以为意,这位老大剑仙要是好说话,就不是陈清都了。
贺绶随即苦笑不已,那尊高位神灵的隐藏、现身和出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以至于连累年轻隐官合道的半座城头,在老大剑仙现身之前,陈平安的合道所在,其实就受到了一种攻伐神通的隐蔽。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与文庙的失职,得认。
贺绶暂时只能确定一事,是那尊神灵的那一记暗中出手,好像“吵醒”了眼前这位老大剑仙的一部分元神。
他早先没有朝蛮荒天下递出任何一剑,只是一剑开天,护送举城飞升去往五彩天下。
再一剑斩杀越境的龙君。
如今又只是一剑,就彻底斩碎一尊高位神灵的金身神性。
至于陈清都为何能够重新现世,贺绶不愿探究。
只是贺绶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老大剑仙在剑气长城留了后手,贺绶肯定护不住陈平安合道的那半座城头,届时后果不堪设想,都不用说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下大局,就老秀才那种护犊子不要命的行事风格,骂自己个狗血喷头算什么,估计都能偷偷去文庙扛走自己的陪祀神像。
当年老秀才为何会一脚踩塌那座中土山岳?
还不是为弟子君倩打抱不平,早年君倩带着师弟齐静春一起游山访仙,被那位山君拒之门外不说,还被骂得很难听,山君揭了刘十六的老底,说他是那妖族异类。
好像那位与白玉京极有渊源的大岳山君,还曾试图拘押刘十六和齐静春在山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摇头道:“不用在意,半座城头不还没被打碎,对于如今的陈平安来说,问题不大,反正这小子早就习惯了挨揍。何况对方藏了那么久,我们剑气长城一样毫无察觉。再说了,你们读书人的本命功夫,还得是传道授业解惑,打打杀杀的,确实不太在行。”
贺绶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本想说至圣先师与礼圣打架本事不差的,只是犯不着跟老大剑仙较这个劲。
剑气长城的董三更、萧𢙏、陈熙、齐廷济等剑仙,还有浩然天下的阿良、左右、裴旻、周神芝等,蛮荒天下的大髯剑客刘叉,以及白玉京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的玄都观孙怀中……
反正万年以来,数座天下,剑道一途,何等天才辈出,何其群星璀璨,始终无一人自称剑道无敌。
只因为此地城头上,有个名叫陈清都的老人而已。
自负如二掌教余斗,早年也不敢擅自与陈清都问剑,止步于倒悬山捉放亭。
不然余斗只需要从倒悬山一步跨过大门,再一步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即可。
为何不敢、不愿、不能问剑,因为问剑即输、即伤、即死。
相传阿良刚到剑气长城没几年,曾经有一次在城内醉酒过后,跑去参加一场其实根本没喊他的巅峰剑仙议事,到了城头上边,昂首阔步走向那座茅屋,用他的说法,就是在城头结茅修行万年,竟然问剑之人都没一个半个的,老大剑仙实在太过寂寞了,就让阿良来破这个例,都让开,让我来!
城头议事剑仙和城头外边看热闹的剑修,反正没一个拉住了阿良,等到老大剑仙走出茅屋,点头说了个“好”字,阿良似乎瞬间就醒了,一个蹦跳,在老大剑仙身边落定,大义凛然,补了一句:“让我来为老大剑仙揉揉肩,你们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啊,都不知道心疼老大剑仙,还要我一个外人来嘘寒问暖?”
大概就是在那之后,阿良可谓一举成名,有了个响当当的绰号。
而且在那之后,狗日的阿良就一直以老大剑仙的小棉袄自居。
只是老大剑仙觉得这个说法太恶心,才没有在剑气长城流传开来,不然阿良多半还要多出一个绰号。
陈清都看了眼那把坠落在大地之上的长刀,觉得很是眼熟,因为是远古执掌刑罚的神灵的手持之物,事实上,他不但眼熟,万年之前还与其打过不少交道。
所谓的打交道,自然是刀剑互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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