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他们与陈灵均、白玄显然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饭桌上陈灵均憋着坏:“老厨子,听说你年轻那会儿,还是个十里八村闻名的美男子?”

朱敛每一筷子,无论饭菜,都会细嚼慢咽:“一般般,勉强能算不丑。”

陈灵均笑嘻嘻道:“那你咋个还是打光棍,是年轻那会儿眼光太高,挑花了眼都没个满意的姑娘,到头来就只能跟大风兄弟一样了?”

朱敛笑道:“忘了你岁数比我大?”

陈灵均吃瘪。

小米粒竖起手掌在嘴边,与暖树姐姐悄悄问道:“景清多大岁数了?”

粉裙女童看了眼青衣小童,摇摇头,小声道:“没问过,不晓得。”

陈灵均一拍桌子:“笨丫头,垂涎我的美色是吧,被抓了个正着,哈哈……”

结果后脑勺挨了米裕一巴掌。

陈灵均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身边这位米大剑仙,那是绝对不敢招惹的,就有点闷闷不乐。

崔嵬可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元婴境剑修,结果在米裕这儿就跟孙子见着爷爷一样,之前陈灵均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从消息灵通的贾老哥那边,听说了那个“米拦腰”的说法,再加上一些个老龙城战场的事迹,听得陈灵均肝儿颤,结果吓得他好几天都没敢去找米裕称兄道弟。

朱敛看了眼张嘉贞。

寡言少语,但是眼中常有笑意。

来时少年郎,这会儿已经是个都可以蓄须的年轻男子了。

与那个同龄人蒋去站在一起,两人年龄就像差了十岁。

姜尚真其实私底下找过张嘉贞,说他这个当首席供奉的,花点钱,可以让张嘉贞修行。

运气好,这辈子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此止步。

哪怕运气一般,捞个四境五境的练气士,活个两甲子还是有机会的。

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可以当成是借钱,以后靠着落魄山的俸禄,慢慢还钱就是了。

但是张嘉贞还是没有答应,他有自己的打算,最后出人意料地问了周首席几个问题。

两甲子光阴,可能其中一甲子,都需要拿来潜心修行,修道之人的山居岁月,对待寒暑变迁,四季流转,与凡夫俗子是截然不同的观感,随便一个静坐闭关,可能就要消耗几天甚至是数月的光阴。

张嘉贞跟在韦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哪怕只是学到了点皮毛,这笔账,也不难算。

此外,还有一笔账,糊涂不得,事分虚实,姜尚真凭什么帮他?自然是看在陈先生的面子上,钱财之外,开销的是陈先生的人情。

兴许姜宗主确实财大气粗,可以完全不在意,但是张嘉贞自己却不能不较真。

韦先生不喜欢说道理,但是在第一天领他进门的时候,就与张嘉贞讲过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说我们干做账这一行当的,最需要傍身的,不是有多聪明,而是老实、讲良心。

姜尚真下山去往蛮荒天下之前,找到朱敛,笑言一句:“山主算是拣着宝了。”

不是说落魄山有个张嘉贞,能多赚几枚神仙钱,而是一座落魄山,有个张嘉贞,会更像落魄山。

因为张嘉贞与姜尚真询问之事,是自己将来能不能成为类似山鬼、山神一样的存在,长长久久,留在山中。他想要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如果不可行,就随缘了;万一可行,那他从当天起就会开始攒钱,钱不够,就肯定会与周首席借,不会有半点难为情。

当时一起夜中散步,姜尚真看着那个再不是剑气长城贫寒少年的小账房先生,他明亮的眼神好像在说,陈先生把我从家乡带到这里,那么我就会尽最大努力不让陈先生失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半点不辛苦。

姜尚真递过去一壶酒,张嘉贞说回去还要看几本账簿,就不喝酒了。姜尚真笑着说不多喝就没事,还能提神。张嘉贞这才收下那壶酒。

张嘉贞回了屋子,在灯下翻阅账簿,没有喝酒,只是打算盘,偶尔实在乏了,就揉着眉头,再看一眼桌上的酒壶,忍住笑,自言自语道:“张嘉贞,如今牛气了啊,这可是姜宗主亲手送你的酒水!”

他并不知道,那位姜宗主就坐在墙头上,双臂环胸,眯眼而笑,手中无酒,如饮醇酒。

落魄山是时候举办属于自己山头的镜花水月了。

朱敛笑道:“等公子回家,咱们就议一议镜花水月的事情,办在哪座山头,谁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好好商量。”

白玄嗤笑道:“商量个锤子,让米大剑仙往那边一站,整个东宝瓶洲的仙子就要犯花痴,那就是哗啦啦的神仙钱。”

米裕晃了晃筷子:“比起山主,还是差得远了。”

白玄白眼道:“我说你比得过隐官大人了?跟我在这儿瞎赶趟呢。”

米裕保持微笑,给白玄夹了一筷子菜:“这么会聊天,就多吃点。”

白玄冷笑道:“咋的,学那裴钱,记上仇啦?”

崔东山呵呵一笑。

白玄立马给崔东山夹了一筷子,好奇问道:“除了隐官大人,裴钱到底还有没有怕的人啊?”

崔东山说道:“有,郭竹酒。”

白玄愣了半天,他当然听说过家乡的那个郭竹酒,一个大名鼎鼎的存在,她好像还进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一脉剑修。

一顿饭过后,暖树和小米粒帮忙收拾碗碟盘子,不过最后老厨子没让两个小姑娘帮忙,一人系上围裙独自在灶房清洗。

朱敛收拾干净,摘下围裙,走出灶房,笑了笑。

每个人都是各自生活的书写人,与此同时,看别人就是翻书。

可能世界把我们看得很轻,但是我们又把自己看得太重。

一条渡船缓缓进入大骊京畿之地,地支一脉的两位修士,宋续和余瑜御风登船。

宋集薪放下手中书本,走出屋子,来到船头那边。

宋续抱拳道:“大骊供奉宋续,登船谒见王爷。”

余瑜抱拳笑道:“余瑜见过王爷。”

宋集薪笑道:“这是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

宋续无奈道:“侄儿见过皇叔。”

宋集薪说道:“只要我脱了身上这件藩王袍子,就只是槐黄县的一个老百姓,游历京城,你们不用紧张。”

宋续摇摇头,仍然坚持己见:“皇叔,此举依旧行不通的。”

宋集薪转头望向那个上柱国余氏出身的小姑娘,微笑道:“自己找酒喝去,能够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早年在藩邸,宋集薪与这拨地支一脉十人,不算陌生。既不拉拢,也不疏远,点到为止。

余瑜以拳击掌,满脸雀跃,宋续这个皇叔,真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可惜如今还没有娶妻生子,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个女子。

既然得了藩王旨令,她这就翻箱倒柜去了。

宋集薪转头对一位藩邸随军修士说道:“吩咐下去,渡船暂时悬停于此,不着急赶路。”

修士点点头,默然离去。

宋集薪趴在栏杆上,宋续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一个藩王,一位皇子,一起俯瞰渡船下方的宋氏山河。

宋集薪随口问道:“这次见面,你好像又成熟了些,是想通了?”

宋续点点头。

宋集薪也没多说此事,哪怕是一家之内,只要人多了,一家之主看待子女就会有大大小小的偏心。

什么叫偏心,就是同样一场雨,落在自己田地的雨水都要比人少。

有些旁人的安慰,虽然是出于好心,类似“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但就像听者必须独自喝饱一大壶苦水,说者再给掺了点糖水在嘴里,之后只会叫人觉得更苦。

如今朝野上下,当今陛下的文治武功,被视为大骊宋氏诸帝之最。

宋集薪笑道:“自己想通了就好,给你带来了份礼物,是两方砚台,都是仿的,据说是从旧朱荧皇室流散出来的,值不了几个神仙钱。”

那两方古砚,仿三十六洞天砚,仿七十二福地砚,都以紫檀嵌玉匣盛,配锦绣砚囊,作抄手式,隶书铭文,各自砚背有石眼三十六和七十二,制成眼柱。

就像宋集薪所说的,不算值钱,就是讨个好兆头好寓意,既然宋续决意要安心修行,当个山上神仙,宋集薪这个当皇叔的,送给自家侄子此物,就很合适,如果宋续没有想通,也可以当作一个善意的提醒。

宋集薪随口问道:“已经跟陈平安碰过面,打过交道了?”

宋续苦笑道:“吃尽苦头。打不过,也算计不过。”

宋集薪这个长辈当得有点不厚道,非但没有安慰侄子,反而有点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轻拍栏杆,眯眼笑道:“不意外。”

宋续好奇问道:“皇叔跟那位陈先生,多年邻居,好像关系比较……复杂?”

宋集薪点头道:“一言难尽。没成为什么交心的朋友,所幸也没成为仇家。提醒一句,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就别去招惹陈平安了。一般人穷得吃不饱,给口饭吃就知足,陈平安不太一样,他每次临渊羡鱼,就会立即退而结网,得之以鱼,不如学之以渔。他学东西,不如刘羡阳快,但是更稳,因为学得慢,大概是觉得来之不易,所以反而更加珍惜,喜新不厌旧。这种人如果是敌人,其实很可怕的。”

宋续使劲揉了揉脸颊:“确实如此,陈先生出手对敌,手段层出不穷,术法神通驳杂,简直匪夷所思。”

渡船又有了一位客人,礼部右侍郎赵繇。

宋续是晚辈,赵繇是同乡同窗的故友。

那位皇帝陛下,还是很有分寸的。

宋集薪笑着招手道:“赵木头,好久没见了。”

何时重逢,禾丰之年,云水之间。

赵繇作揖行礼,然后问道:“不如下盘棋,边下棋边谈事?”

宋集薪笑道:“不下了,你如今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思虑周全,神识丰茂,我肯定输,不给你找回场子的机会。”

赵繇突然说道:“宋集薪,我没有看错人,你确实了不起。”

从年少时,出身福禄街豪门的赵繇,就对宋集薪佩服得一塌糊涂。

两人一同在齐先生门下求学的时候,无论是下棋,还是读书解义,宋集薪都要比赵繇更高一筹。

所以赵繇对泥瓶巷宋集薪的态度,有点类似陈平安看待刘羡阳。

宋集薪拍了拍赵繇的肩膀,笑眯眯道:“到底是夸我,还是夸自己的眼光好?你可以啊,没有白混这些年的官场,比小时候会说话多了。”

赵繇哈哈笑道:“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宋续有些惊讶。

赵繇虽说是年纪轻轻就位列中枢的官场中人,也确实待人和善,在大骊朝廷里边风评极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少了个科举功名的清流出身,再就是也没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可宋续总觉得赵繇是一个极其心高气傲的修道之人,就像只在那庙堂驻足休憩的孤云野鹤,终有一日,会排云振翅碧霄中。

如今大骊朝野都在好奇一事,藩王宋睦、礼部赵繇,到底算不算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

宋集薪打趣道:“已经见过你那位陈师叔了?处得怎么样?”

赵繇笑道:“还不错,挺融洽的。”

离开周海镜暂住的那条陋巷,陈平安一个脚步不稳,抬起一脚重重踏地,再跨出下一步,就轻松多了。

陈平安抬起一手,略显生疏,仍是瞬间归拢了道法余韵。

留在浩然天下的这个自己,竟然一样是十四境?!

故而陈平安只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跺脚动作,对于大骊京城而言,都是惊涛骇浪的天大气象。

陈平安看了眼京城钦天监方向,那边肯定已经有所察觉了,当然还有那座陪都的仿白玉京。

大骊京城的钦天监官署,是一处戒备森严的禁地,据说戒严程度,仅次于宫城和皇陵。

人不多,各科院官员胥吏加在一起,还不足两百人。

在大骊诸多衙门当中,是一个最云遮雾绕的地方,不显山不露水。

多是世代相传,子承父业,所有钦天监官吏不得改迁转任别官,出现缺员就在钦天监内部逐级递补,非朝廷特旨不得轻易升调贬谪、辞官致仕。

所以是只丢不掉的铁饭碗,两层意思,没外人争抢,自己却也放不下。

钦天监官员,虽然人人身处大骊京城之内,其实却等于是与世隔绝了,与外界几乎没什么联系,每次外出都需要内部和礼部层层审核、报备,每次外出的特制关牒,用过一次就需销毁再录档。

里边的人不敢结交攀附官员,外边的京官更不敢与钦天监打交道,稍有过界牵扯,就容易丢掉官帽子,还是脑袋跟着一起掉的那种。

陈平安在一条巷弄中缓缓而行。

一样米养百样人。

看待天地广袤的这方世界,好像谁都是在盲人摸象。

视野不同,角度不同,得出的结果,就会是云泥之别。

纯粹武夫,视野所及,诸多实物皆纤毫毕现,而修道之人,更是能够依稀看见天地灵气的流转,此外还有神灵的望气术。

陈平安的心念起伏之间,天地就像跟着出现了细微变化,越是靠近剑气长城那个方向,或者说是蛮荒天下,当下这个与陆沉暂借而来的境界就会衰减越快,看来同样一个人,还是分出了个主次之别。

这才合理。

不然自己凭借十四境修为的一身通天道法,赶去蛮荒天下,岂不是等于凭空多出两个十四境。

礼圣先前在人云亦云楼,之所以答应先生多试一次,是不是已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的上下游,看到了这一步?

那么礼圣是希望自己借此机会,做什么?

如果礼圣是随手为之,并无目的,那么拥有这份道法的陈平安,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回一趟家乡落魄山,或是以“跌境”作为代价,远游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

陈平安蓦然出现一个强烈的心念。

他一步跨出大骊京城,直接出现在了杨家药铺的后院。既像是一个油然而生的念头,又像是冥冥之中心性被拖曳而走。

结果陈平安见到了一位少年模样的道士。

道祖笑问道:“有人自童年起,就独自一人照看着历代星辰。陈平安,你说说看,这个人辛不辛苦?”


  请收藏:https://bmpbook.com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