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姚问道:“那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不能怎么办。”
沉默片刻,陈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嬷嬷,当时左手攥住右边的袖子,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的家里人,还都是她的晚辈,却要对我一个外人挤出笑脸,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开心。其实跟老嬷嬷分别后,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是会难受的。更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嬷嬷在那一天是怎么跟亲人相处的。”
所以后来,在那书简湖青峡岛,与本该相互打死对方的刘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吗?一点都不算。
宁姚趴在桌上,问道:“你小时候,是街坊邻居所有的红白事,都会主动过去帮忙吗?”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有些话实在骂得难听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他们。”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了,那会儿我吵架的本事,确实不太行,想吵也吵不过。不过也有法子让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抢水,得扒开别人家一道道小水坝,知道的吧?”
看着伸手比画的陈平安,宁姚摇摇头:“没亲眼见过,但是能想象。”
陈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几分略显稚气的扬扬得意:“我那会儿,能在田垄找个地儿躲着,一晚上不走,别人可没这耐心,所以就没谁争得过我。”
在宁姚的印象中,陈平安有各种各样的眉眼、脸色、神态,可是唯独极少流露出当下这种的意气风发,扬扬自得。
一个被太阳晒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么鬼不鬼的,经常独自躺在田垄上,跷起二郎腿,咬着草根,偶尔挥手驱散蚊蝇,就那么看着明月,或是无比璀璨的星空。
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着天。
这会儿,陈平安下巴搁在胳膊上,笑眯起眼。
宁姚重新拿起书。
陈平安笑道:“我也看书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视人身小天地,最后来到心湖畔,陈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并无方柱山条目,他犹不死心,继续心念微动,不死之录、长生之录……有些细碎的收获,但是始终拼凑不出一条合乎情理的脉络。
陈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费大量心神和灵气,辛苦搭建了一座书楼,用来储藏所有书籍,一一分门别类,方便拣选查阅,翻检藏书记忆,如同一场钓鱼,鱼竿是空书楼,心神是那根鱼线,将某个关键字、词、句作为鱼钩,抛竿书楼,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数本书的“池中游鱼”。
没有人为陈平安传授此法,是陈平安从文海周密、弟子裴钱那边学来的,融会贯通,才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离开夜航船之后,陈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拢炼化了一滴光阴流水、一粒剑道种子、一把竹尺,各自悬在空中,分别被陈平安用来衡量时间、重量和长度。
这又是陈平安与礼圣学来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内,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来,即便身陷别人的小天地当中,也不至于昏头转向。
可惜合道半座剑气长城,陈平安彻底失去了阴神和阳神,不然修行一事,陈平安只会更快。
陈平安此刻站在水边,头顶就是日月起伏、银河流转的心相气象,岸上人低头看着水中人。
陈平安收起视线,刚转身,就立即转头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皱起眉头,记起了那个好像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修士,苦手。
苦手?
这是一个围棋俗语。
打个比方,就像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就是太徽剑宗白首的苦手。当然,郭竹酒也有点像是裴钱的苦手,属于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么泥瓶巷陈平安,就是杏花巷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无疑就是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最大的苦手,剑修刘材,则是陈平安在剑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回水边,盘腿而坐,开始闭目养神,双手掐诀,只是很快就睁开眼。
一颗小光头骑乘火龙巡狩而来,高坐火龙头颅之上,说道:“欲问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陈平安无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头问道:“记得第二愿?”
陈平安点点头,药师佛有十二大宏愿,其中第二大愿,是谓身光破暗开晓众生愿。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纲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小光头双臂环胸,气呼呼道:“‘求菩萨是有用的’,这句话是你小时候自己亲口说的,但是你长大后,又是怎么想的?回头来看,你小时候每次上山采药、下山煮药,灵验不灵验?这算不算心诚则灵?”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小光头乘龙离去,骂骂咧咧,陈平安都受着,沉默许久,站起身时,观水自照,自言自语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后陈平安脸色铁青:“这帮王八蛋,不要命了吗?!”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与宁姚说什么,直接一步缩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栈,拳开山水禁制。
人云亦云楼那边,长剑夜游划破长空,在京城上方拖曳出一道光彩夺目的剑光,被陈平安握在手中。
陈平安身形飘落在一处屋脊,右手持剑,左手五雷攒簇,甚至同时祭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
因为一个不小心,这些家伙就会误打误撞招来另外一个“陈平安”。
纯粹如神。
先前地支十一人回了客栈,两座小山头,袁化境和宋续竟然都没有各自喊人过来复盘。
少年苟存乐得清闲,反正每次推衍演化战局、推敲细节和事后复盘,他脑子都不够用,插不上话,照做就是了。
这处都没个名字的京城仙家客栈,有点类似姜氏云窟福地的螺蛳道场,山水迷障,重重叠叠,可能两座宅子的咫尺之隔,就是千百丈之遥,十一人各自占据一座僻静院子,又有别样的神异,正屋都是一处类似小巷老修士刘袈那种白玉道场,看似不大,实则是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是从大骊财库当中拣选出来的各种破碎洞天秘境。
苟存就拿了那根绿竹材质的行山杖,在庭院里轻轻戳地散步。
女鬼改艳,是名义上的客栈老板娘,这会儿她在韩昼锦那边串门。
能够逆转一部分光阴流水的五行家练气士隋霖,正在炼化那块价值连城的远古神灵金身碎片,在那座刑、礼两部联手打造的秘密宝库之内,都没有如此高品秩的金身碎片,委实炼化不易,即使搁置其余修行,专心此事,也需要足足一月工夫,只是这等“苦差事”,隋霖倒是不嫌多。
那个来自京师译经局的小沙弥后觉,当真跑去附近寺庙找了个功德箱,偷偷捐钱去了。
绰号夜郎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此刻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屋内没有任何装饰,看似家徒四壁。
袁化境身后跪坐着一排侍从模样的男女,总计十位,只是一个个死气沉沉,少了几分人气和灵气。
回到客栈后,袁化境只喊来了宋续,以及自己麾下的苦手,再无其他修士。
苦手来到这边后,有些心虚。
说实话,他很敬重那位青衫剑仙。
宋续比苦手稍后来到此处,在廊道上脱了靴子,然后挑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席地而坐,瞥了眼袁化境身后那十个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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