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怯生生站在香炉里,双手死死攥住炉子边缘。
以前总是闹着离家出走,其实每次不过是在外边逛一圈就回家,比如在落魄山多点个卯,在红烛镇附近的“老家”馒头山衣锦还乡。
好在那家伙只是黑着脸半天,坐在门槛上生闷气,最后只是和他说了句“以后别乱说话”。
陈灵均其实自己也心虚,不过还是嘴硬,与那香火小人安慰了几句,说犯个错咋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之常情,再说了,犯错咱哥俩也认啊,又不是不认,魏山君要打要骂,随便,谁皱一下眉谁就是孬。
陈灵均安慰着那个臊眉耷眼没精神的小家伙,说到这里,青衣小童和站在石桌上的香火小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们俩其实都不是人嘛。
香火小人越笑越觉得可笑,捧腹大笑还不够,又在桌上打起滚来。
今天米裕刚好来这边散心,看着桌边桌上的一大一小,眼神温和,落座后,看着桌上的瓜子,笑问道:“就这么点儿?”
陈灵均白眼道:“小米粒不在家,我又不晓得她把瓜子藏哪儿了。省着点嗑啊,如果不是好兄弟,能分你这么多?看看这家伙,就一颗瓜子,不能再多了。”
正在对着一颗瓜子“凿山”的香火小人使劲点头,突然又与陈灵均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他这么多年风雨无阻来落魄山这边点卯,裴钱、景清、暖树、小米粒,都是理由。
这仨各自嗑瓜子,陈灵均随口问道:“余米,你练剑资质,是不是不太行啊?听说好多年没有破境了。”
陈灵均补了一句:“没别的意思啊,可别多想。”
米裕笑道:“说实话,资质还凑合,其实不算太差。”
陈灵均怒道:“干吗呢,在兄弟这边,扯啥虚头巴脑的,挺俊俏一人,怎的还打肿脸充胖子了,我不允许你糟践自己。”
米裕气笑道:“都什么风土人情。”
陈灵均嘿嘿笑道:“资质不行就不行,说出来让兄弟乐和乐和,也是好事嘛。”
老爷、裴钱、小米粒都不在家,暖树那个笨丫头又是忙这忙那的,所以有些闷。
香火小人咳嗽一声,提醒景清大哥不要太飘,余米好歹是位剑修,别太埋汰人。
米裕笑道:“骗你做什么,吹牛又不能当饭吃,资质确实凑合。”
米裕是七岁跻身的中五境,十九岁跻身的金丹境,四十二岁破境跻身的元婴境,在那之后,就是很长一段岁月的停滞不前了,等到磕磕碰碰跻身了玉璞境,就又开始雷打不动了。
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洛衫、喜欢面壁的殷沉、财迷纳兰彩焕这些个,算是米裕的同辈剑修,当年都是仰着头看他的。
齐狩则是很年轻的晚辈,厮杀路数,还是走米裕的那条老路。
当然也不是说这条路就是米裕第一个走,纳兰夜行、晏溟都走过,更早,就会有更老的剑修,最早的,大概就是龙君了。
可能是因为米裕年轻时候太出彩,金丹、元婴两境之时的杀妖履历,风光无限,连避暑行宫的上任隐官萧𢙏都对米裕刮目相看,尤其杀妖手段狠辣,剑仙当中,其实吴承霈、陶文都对米裕印象极好,只是从未公开言语替米裕说话而已。
所以后来剑气长城对米裕的嘲讽,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失望,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这么一位年纪轻轻就被誉为候补巅峰人选的天才剑修,怎么就成了个绣花枕头的软绵废物,怎么破开元婴境瓶颈会那么难,跻身了上五境,出剑更是不复当年元婴境的一半风采。
剑心毁了。
不然剑气长城的老人、年轻人,甚至是孩子,都不至于对一个玉璞境剑修那么挑剔,孙巨源、高魁等等不也都是玉璞境?
怎就没有那么多的骂名?
陈灵均说道:“余米,如果觉得山上闷,我可以带你出门耍耍,黄庭国的那条御江,晓得不?吃香的喝辣的算什么,每次宴席,那些个水神府的女官,啧啧,身姿曼妙,花枝招展得很,那水蛇腰,那大腚儿,当然了,我是不觉得有啥好的,一个个穿得那么少,天底下的布店都要开不下去了,但是每次喝酒,一大帮醉醺醺的大老爷们,眼神如飞剑,嗖嗖嗖全贴上去了,哈哈,余米,你就是剑修……”
香火小人又开始捧腹大笑。
陈灵均一瞪眼,傻乎乎乐和个锤儿,陈大爷在和兄弟聊正事呢。香火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笑声,白捧场了。官场难混。
米裕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不用出门,我这个人念旧,不喜欢挪窝,山上待着就很好。”
想要去的地方,其实就两个,北边待过几年的彩雀府,南边的老龙城,听说如今仙师们驱山入海,苻家在内的几个大族着手重建老龙城,而让米裕念念不忘的是老龙城最南边的那处荷花浦,那是米裕最大的遗憾。
说没就没了。那是他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陆地时见到的第一处景色。
陈灵均问道:“老爷咋个跑南边去了?”
米裕笑道:“有剑要递。”
陈灵均就不再多说什么。
大骊王朝皇帝宋和第一次离京南下,驻跸陪都。很快就会巡游中岳,再去老龙城遗址祭奠英烈。
藩王宋睦今天陪同皇帝陛下出城。兄弟二人,在宗人府谱牒上更换过名字的皇帝、藩王,一起走在齐渎水畔。
大骊供奉、扈从都只是远远跟着。
宋集薪打趣道:“陛下怎么没去参加文庙议事,一口气看遍浩然山巅老神仙,这种机会,可是错过就再无,太可惜了。”
宋和笑道:“想去是肯定想去啊,只是皇叔更适合在那边替大骊发声,我要是刚当皇帝那会儿,心里边肯定要埋怨几句,如今就算了。”
京城那边,吏部老尚书关老爷子,那个名叫关莹澈的读书人,一个活到百岁高龄的凡夫俗子,走了多年。
还有几个上柱国姓氏的老人,都是意迟巷、篪儿街的主心骨,更是大骊王朝的砥柱重臣,帮着大骊宋氏打赢了卢氏王朝,打下了一洲山河,最后他们自己都没能敌过无情岁月。
陪都这边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也已经卧病不起。
大骊庙堂的很多老人,哪怕是不需要赶赴战场的文官,都在一一老去,然后有人老得走不动路,去不了朝会,不得不一一离开官场,好像唯有京师花木最古者,关家书屋外边的青桐,韩家紫云垂地、花香满街的藤花,报国寺的一本牡丹,依旧有幸年年遇春风。
国师崔瀺在京城的府邸,宅子大,曾经是座旧国公府,里边却简陋,有一座两层的小书楼,被国师命名为人云亦云楼。如今也已经没了主人。
皇帝笑道:“风水轮流转,让人目不暇接。”
大骊宋氏王朝的很多读书人,在早年大骊还是卢氏王朝藩属国的时候,对于这个宗主国有过太多歌功颂德的山水诗篇、游记,比卢氏王朝的本土人氏更像卢氏子民。
写自家大骊乡土,才情缺缺,可是写那卢氏王朝,文思泉涌,哪怕搜肠刮肚也要写。
说那卢氏王朝的贩夫走卒都能吟诗,处处是书香门第。山上仙风道骨,江湖草莽高义,路不拾遗。
那会儿的大骊诗篇都在边塞风沙里,被铁骑的阵阵马蹄声写就,与之诗词唱和的是凛冽的风雪。
宋和笑问道:“是不是只有我们宝瓶洲,山不高,水不深,修道之人不是那么神仙?”
山下的大骊王朝,曾经立碑山巅:山上修士犯禁者,杀无赦。
宋集薪答道:“一半是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够响,一半是国师的功劳。”
宋和又问道:“是不是错了先后顺序?”
宋集薪笑道:“陛下所言极是。”
宋和是崔瀺的弟子,宋集薪则算是齐静春的学生。
宋和停下转头,望着这位功勋卓着的大骊藩王,名义上的弟弟、事实上的兄长,说道:“我亏欠你很多,但是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对你做出任何补偿。”
宋集薪笑道:“陛下,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今天也只当没听见。”
宋和感慨道:“大骊有皇叔,是国之大幸。”
宋集薪点头道:“毫无疑问。”
宋和跟着笑了起来:“其实问题不复杂,只要你比我活得更久就行了,三五年,十年都不成问题。你觉得呢?”
眼前这位大骊藩王,好像都不是中五境练气士,柳筋境?果真是个留人境?但是学了些强健体魄的拳脚功夫?
宋集薪笑呵呵反问道:“多活不止十年怎么办?”
宋和笑道:“那就再说?”
宋集薪微笑道:“身为臣子,当然听陛下的。”
宋和问道:“为什么先生笃定两座天下一定会再大打一场?”
宋集薪摇头道:“国师的想法,反正我这种凡夫俗子是理解不了的。”
皇帝称呼崔瀺为先生,藩王敬称崔瀺为国师,亲疏有别。
大骊王朝是浩然天下唯一一个在大战落幕之时,就已经开始着手备战下一场战事的王朝。
大骊皇帝昭告一洲的那份纸上契约,白纸黑字,明确写了,只要是战功足够之地,战后大骊会归还各国山河,恢复国祚,大骊宋氏也确实信守承诺了,如今才会只剩下鼎盛时期的半壁江山,再不是那一洲即一国,而浩然天下的万年历史上,能够达成这项壮举的,其实唯有大骊宋氏。
皇帝轻声道:“我们好像都会很快老去。”
宋集薪笑道:“听说青冥天下和最新的五彩天下,就都没这个规矩。”
青冥天下的王朝官员,从庙堂到地方,甚至必须得有个道士度牒才能当官。
而那边当皇帝的,往往也是境界很高的练气士,所以相较于浩然天下的王朝、藩属,青冥天下多有那“国寿千年”的王朝。
皇帝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事情闹大了,你我该怎么办?”
宋集薪笑答道:“如今大战在即,陛下管这些山上恩怨做什么?”
一位年轻骑卒开始随军离开驻地,去往一艘山岳渡船。
听说又要打仗了。至于去往何方,与谁打仗,都无所谓,大骊铁骑每有调动,马蹄所至,兵锋所指,皆是大胜。
命可以丢,仗不能输。说出这句豪言壮语的大骊武将,名叫苏高山,这位将官位做到武臣最高位的大骊巡狩使,说到做到。
骑队路过一处乡野村落。
年轻骑卒转头望向一处山坡,一群在那边嬉戏打闹的孩子雀跃不已,开始追逐他们这支骑军。
其实投军入伍没几年的年轻人笑眯起眼,抬起手臂,重重敲击胸口。
很多年前,他一样曾经奔跑在山脊那边,当时山下也有个大骊铁骑武卒,做出过一样的动作。
唯我大骊,名臣如云,猛将如雨,铁骑甲浩然。
正午时分,仙家客栈,凭栏处,云在脚下。
刘羡阳伸了个懒腰,拧转手腕,蹦跳了两下。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轻轻跺脚,什么莲花冠,什么青纱道袍,一并消散。青衫背剑。
刘羡阳目视前方,笑道:“你自己小心点,大爷我可是要一步一步登山的。”
以前曾经想过,是不是挑选一个中秋圆月夜,独自梦游问剑正阳山。只不过此次问剑,更好,因为人更多。
陈平安笑着点头。
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就是正阳山庆典,不少修士都已经在祖山一线峰,或是赶往途中。
群峰之间,剑光、流萤无数条,纷纷涌向一线峰。
刘羡阳十指交缠:“一个不小心,我已经玉璞境了。”
陈平安说道:“巧了,我刚刚气盛转归真。”
刘羡阳笑容灿烂道:“今天就让这一洲修士都知道大爷姓甚名谁,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好了,教他们都知道昔年骊珠洞天,练剑资质最好、相貌最俊俏的那个人,原来姓刘名羡阳。”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头道:“好的好的,厉害的厉害的。”
如今的两位剑修,就像曾经的两位少年好友,要高高跃过一条龙须河。
刘羡阳高高举起手掌,陈平安与之重重击掌。
刘羡阳率先拔地而起,身形若长虹破空,直接落在一线峰山脚,朗声道:“问剑者,刘羡阳!”
正阳山祖山上修士多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刘羡阳停顿片刻,大概是觉得先前那个措辞太文绉绉,没啥意思,就又换了一个更民风淳朴的说法:“老子叫刘羡阳,今天要拆你们祖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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