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阳坐起身,说道:“你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要帮正阳山修家谱啊?”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一线峰愿意花钱,出高价,我还真没意见。”
刘羡阳躺回藤椅,说道:“他们来了。”
陈平安笑着走入屋内,去开门迎客。
黄河在白鹭渡出剑,一道剑光分十九,同时落剑诸峰,虽说雷声大雨点小,剑光都被山中各位本土剑仙、道贺客人打散了,虚惊一场,可如此一来,仍使得正阳山上下内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起来,生怕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尤其是白鹭渡管事韦月山,好不容易查完了渡口那边的复杂档案,觉得没什么漏网之鱼,就火急火燎赶来鱼龙混杂的过云楼,要求过云楼再次仔细翻检、查阅所有客人的路引、关牒。
韦月山登山之时,直接带了数位嫡传弟子,而且要求师妹倪月蓉务必亲自下场。
来的路上,韦月山把黄河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着急投胎的玩意儿,怎么不直接去一线峰祖师堂里边闹事,在渡口这边遥遥出剑算哪门子的剑仙气概?
倪月蓉没觉得师兄是在小题大做,事实上,在韦月山登山之前,她就已经带人翻了一遍客栈记录,让几位心眼活络的弟子登门一一勘验身份,只是还有十几位客人,不是来自各大山头,就是类似住得起甲字房的贵客,客栈这边就没敢打搅。
韦月山听说此事,当场就骂了句“头发长见识短”,半点面子不给,执意要拉上她一起敲门入屋,仔细盘查身份。
倪月蓉心中恼火:不是你的地儿,当然可以随便折腾,半点不顾忌那些谱牒豪客的颜面,可我和过云楼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倪月蓉敲开门,韦月山见着了一个年轻道人,身材修长,戴莲花冠,外罩一袭布满云水气的青纱道袍,既有山上高门仙家的浓郁道气,又有豪门子弟的雍容风度。
其实一见到此人,韦月山就有些后悔了,尤其是那一顶象征道脉法统的莲花冠,看得韦月山这位龙门境修士心中直打战。
他咳嗽一声,提醒师妹,你来说。
倪月蓉面带笑靥,柔声道:“曹仙师,客栈这边刚得到祖师堂那边的一道训令,职责所在,我们需要重新勘验每一位客人的身份,确实对不住,叨扰仙师清修了。”
只见那位年轻道人微微皱眉,又洒然一笑,最终和颜悦色道:“我那份山水关牒,不是按照山上规矩,扣押在你们客栈那边了吗,以正阳山的宗门底蕴,此物真假,应该不难分辨吧?怎么,还是不够,需要我报上师门的山水谱牒?我虽然不常下山走动,却也知道,这可就有点坏规矩了。正阳山此举,是不是有点店大欺客的嫌疑?”
看看,听听,当着迎来送往的渡口管事,最会察言观色的韦月山觉得眼前这位姓曹的外乡道人,要不是个正儿八经的道门谱牒,他韦月山都能把那封关牒给吃了。
韦月山见过不少浪迹云水、优游访仙的高人,眼前这位瞧着年纪轻轻的道人,只说那份金枝玉叶和仙风道骨的神人气度,绝对可以排进前十。
倪月蓉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曹仙师,我们客栈这边真心不敢违背祖师堂啊,恳请曹仙师体谅,月蓉感激不尽。此事过后,一定亲自再登门与曹仙师敬酒赔罪。”
可那曹沫只是微笑不言。
倪月蓉便有些打退堂鼓。
他们这对师兄妹靠着青雾峰的近水楼台,又有恩师纪艳攒下的香火情,各自才有了这份差事,两人都不是剑修,如果是那金贵的剑修,在诸峰躺着享福就是了,哪里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耽误修行不说,还要低声下气与人赔笑脸。
在正阳山,一个龙门境的练气士说话做事可能还不如洞府境的剑修来得硬气,尤其是那场大战过后,年轻剑修多跟随师长、祖师下山,虽说绝大多数剑修都没去过老龙城、大渎两岸这样的惨烈战场,正阳山为他们挑选的山下历练之处极有讲究,只是过个场,也出剑,不过注定都无性命之忧,但返山之后,个个越发眼高于顶了。
其实真正把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是拨云峰峰主这样动不动就在一线峰起身退场的老剑仙们,他们才会各自带着一拨嫡传弟子,舍生忘死,在老龙城、大骊陪都这种战场出剑杀妖。
姓曹?又是戴一顶莲花道冠。韦月山冷不丁想起一事,心中惊疑不定,试探性问道:“敢问曹真人,可是在旧白霜王朝的山中修道?”
昔年在老龙城那边的战场上,曾经有位化名曹溶的道门仙人横空出世,术法通天,随便几手神通,抖搂得那叫一个惊世骇俗。
陈平安轻轻抖了抖道袍袖子,眯眼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韦月山悻悻然而笑,立即以心声提醒师妹,千万别惹恼此人,咱们可以收场了,曹沫此人极有可能与那位传闻是白玉京三掌教嫡传的仙人曹溶沾亲带故。
倪月蓉立即以心声询问师兄,要不然咱们与神诰宗那边通个气,询问一二?
如今大天君祁真与嫡传高剑符几个就在祖山一线峰那边下榻。
当时是宗主竹皇亲自下山,在山门口那边迎接祁天君这一行道门高真,至于那条神诰宗渡船,自然不用停靠在白鹭渡,而是直奔一线峰。
韦月山正要回答师妹,眼角余光却见那位曹沫似笑非笑,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月山心中有数,立即带着师妹告辞离去,为了这点事情,飞剑传信去一线峰叨扰神诰宗祁天君,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祁真是一洲仙师的领袖人物,然后正阳山这边的小小白鹭渡、过云楼,一个龙门境,一个观海境,两个满身铜臭的小修士,问那身份尊贵的天君,你们白玉京三脉当中的仙人曹溶门下,有无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道士?
再说了,一座宝瓶洲,除了风雷园黄河这样不可理喻的元婴境剑仙,谁会吃饱了撑的前来挑衅正阳山?
就算失心疯,有那胆子,可是有那本事吗?
陈平安关上门,转身走回观景台。
刘羡阳抬起头:“还以为需要我亲自出马。”
“都是些历来如此的人心。”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那枝白玉灵芝,轻轻拍打手心,好似就在推敲人心:“其实如果被过云楼这边察觉到不对劲,也是好事。以后我再做类似事情,就可以更加谨慎,争取做到滴水不漏。很多遗憾,其实力所能及,只是因为没想到,事后就会格外遗憾。不过这次住在这里,我其实没有刻意想要如何藏掖身份,你来之前,只有我一个待在这边,闲来无事,就当是闹着玩。”
刘羡阳问道:“为什么要提前几天来这边?”
陈平安开始躺在藤椅上闭眼打盹,沉默片刻,轻声答道:“一来担心文庙议事结束后,山水邸报正式解禁,虽说我早就托付先生帮着隐藏身份,一位副教主在议事当中,是给了些暗示的,不许外人离开文庙后轻易谈及剑气长城内幕,参加文庙议事的山巅修士又都是极聪明的人,所以不太会泄露我的隐官身份,尤其不会提及我的名字,不过事怕万一,一旦与正阳山问剑之人,不再只是泥瓶巷陈平安,会少掉很多意思。再者我早早待在这边,就坐在这里,远远看着正阳山诸峰剑气冲霄,如日中天,大晚上的,仙师御风身形多如夏夜流萤,可以帮自己修心养性,以后修行路上,时不时拿来引以为戒。”
刘羡阳脑袋枕在手背上,跷起二郎腿,轻轻晃荡,笑道:“你就是天生的劳碌命,一辈子都注定不如我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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