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山和落魄山,两座新晋宗门之间的那点旧怨,好像注定无法善了。
不然披云山不至于如此帮着落魄山藏藏掖掖,换成一般山头,早就急不可耐,展示门派底蕴了。
其实在她看来,当年那场发生在骊珠洞天的风波,算个什么事?
你陈平安都是当了隐官的上五境剑仙了,更是一宗之主,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至于你朋友刘羡阳,不也没死,反而因祸得福,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归来后,就成了阮圣人和龙泉剑宗的嫡传。
何必非要与那位正阳山护山供奉袁真页讨个说法?
她转头问道:“朝廷这边出面从中斡旋,帮着正阳山那边代为缓颊,比如尽量让袁真页主动下山,拜访落魄山,道个歉,赔个礼?”
太后娘娘身边站立的女子是悄然离开辖境的水神杨花,腰间悬佩一把金穗长剑,她摇摇头,轻声道:“奴婢回娘娘话,不说如今的正阳山绝不会答应此事,陈平安和刘羡阳同样不觉得可以如此一笔揭过。”
妇人伸手一拍亭柱,气恼道:“合则利分则伤,甚至有可能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这两家都是宗字头门派了,结果就连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
杨花默不作声。有些问题,问话之人早有答案。
妇人冷笑不已:“好嘛,就这么两个宗门,这会儿还忙活着下宗选址呢。还是说陈平安和竹皇这两位剑仙觉得当上了宗主,就想着过河拆桥,可以有本事无视我大骊了?”
杨花说道:“娘娘,他们大闹一场,其实对于我们大骊,也不全是坏事。若是双方摒弃前嫌,各自扩张太快,反而极容易生出是非。”
妇人变掌为拳,轻轻敲击亭柱。
杨花继续说道:“尤其是陈平安的那个落魄山,云遮雾绕,深藏不露,崛起得太快了。再加上此人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尤其担任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北俱芦洲还四处结盟,一个不小心,就会尾大不掉,说不定再过百年,就再难有谁掣肘落魄山了。”
妇人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咱们这个魏大山君唉,真是给我惹了个好大麻烦。”
对那魏檗,她还是愿意刮目相看,额外礼重几分的。
毕竟披云山与大骊国运休戚与共,这些年,魏檗当那北岳山君,也做得让朝廷挑不出半点毛病。
礼部、刑部以及与披云山来往频繁的官员,都对这位山君评价很高。
直言不讳,五岳当中,还是魏檗行事最得体,因为行事老道,谈吐风雅,丰神玉朗,是最懂官场规矩的。
何况魏檗还有个把柄被大骊拿捏在手里,就在这长春宫内。
宋煜章,担任山神是先帝的意思。
身边的婢女杨花,涉险成为江水正神是她的安排。
她突然转头笑道:“杨花,如今我是太后娘娘,你是水神娘娘,都是娘娘?”
杨花立即跪地不起,一言不发,长剑搁放在一旁。
妇人笑了笑,绕到杨花身后,轻轻抬脚,踢了踢杨花的浑圆弧线,打趣道:“这么好看的女子,偏偏不给人看脸蛋,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自怨自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像我,修道无果,只能强对铜镜簪花,老来风味难依旧。”
她蓦然间眼神凌厉起来:“这个陈平安,如果敢做得过分了,半点面子不给大骊,敢随便翻旧账,那就别怪我大骊对落魄山不客气。”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听得惊心动魄。
妇人突然笑了起来,转过身,弯下腰,一手捂住沉甸甸的胸口,一手拍了拍杨花的脑袋:“起来吧,别跟条小狗似的。”
杨花捡起地上那把长剑,恭敬起身,重新捧剑站在一旁。
妇人坐回明黄色绣团龙的垫子,突然问道:“杨花,你有没有那个年轻山主的山水画卷?我记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了,只记得当年是个穷酸气的瘦黑小泥腿子。”
杨花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摊开放在石桌上,妇人大为意外,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画卷,看着画中的那个背剑青衫客,啧啧称奇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的男子也能变化这么大?是上山修道的缘故吗?”
妇人趴在桌上,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片碎瓷,再喊来那位钦天监老修士,让他找出落魄山年轻山主,看看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老修士满脸为难,毕竟此事太过犯忌。
妇人笑眯眯道:“他又不是仙人境,只会毫无察觉,咱们看过一眼赶紧撤掉阵法便是了。”
老修士只好听命行事,开始布阵,最终以那片碎瓷作为阵法中枢,施展神通,远观山河,水雾升腾,最后凉亭内,出现了一位年轻道士模样的男子。
此刻好像在一处山头,正在远眺景色。
只见那人头戴一顶莲花冠,手持一枝白玉灵芝,轻轻敲打手心,身穿一件素雅青纱道袍,脚踩飞云履,背一把竹黄剑鞘长剑。
妇人歪着脑袋,好像无法想象,当年的陋巷少年会变成这么个人。
下一刻,她心弦一震,只见那个年轻道士抬头仿佛在与她对视,他眯眼而笑,抬起手中白玉灵芝,轻轻抹过脖子。
正阳山白鹭渡。
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仙师在那处名为过云楼的仙家客栈要了间屋子,还是甲字房,直接报周瘦的名字就行了,不用花钱,因为此人将这间屋子直接租了一年,不然如今正阳山大办庆典,哪有空屋子留给客人。
别说这处仙家客栈的甲字房,连周边两处郡城客栈,都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仙师老爷,毕竟一般的山上修士是没本事住在正阳山各处仙家府邸的。
月色中,陈平安搬了条竹藤躺椅,坐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远眺那座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再过三天,是个黄道吉日,就会举办那位搬山大圣袁供奉跻身上五境的庆典。
一座宗字头仙家,剑修如云,数目冠绝一洲,何况最近还有个小道消息,说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王朝一事已经敲定,那么正阳山即将成为宝瓶洲第一个开创下宗的宗门,后来者居上,一举超过了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这些老字号的宗门。
宁姚没跟着来这边,她直接回落魄山了。
陈平安用了一大串理由挽留宁姚,比如说问剑正阳山,不得有人压阵?
再说了,刚刚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田婉那婆姨和白裳都勾搭上了,那可是一位随时随地都可以跻身飞升境的剑修,他和刘羡阳两个万一遇到了神出鬼没的白裳,如何是好?
可宁姚都没答应。
只说白裳真要在正阳山藏着,如果还敢出剑,她自会赶到。
其实都要怪陈平安自己心急吃热豆腐,先前在竟陵山小路,趁着四下无人,酒壮了人胆,结果被宁姚挣脱后,去彩衣国路上,其实她就再没搭理他了。
陈平安收回视线,不再看青雾峰,抿了抿嘴唇,笑眯起眼。从没有见过那么羞赧的宁姚,怯生生的,哪怕只有那么一刻,脸红得像是桃花。
陈平安在腰间别好养剑葫,还喝什么酒呢。
在这白鹭渡现身的仙师“曹沫”,背剑远游,莲花冠,青纱道袍,真真是个满身道气、仙风缥缈的神仙中人。
以至于仙家客栈负责待客录档的女修都怀疑这位道家真人,是不是某位故意不去正阳山诸峰仙府下榻的世外高人。
陈平安躺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第二天,陈平安还是没有等到刘羡阳,倒是整座白鹭渡都被一人惊动了,过云楼所有客人都凭栏或凭窗,远远看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剑修。
风雷园园主、剑修黄河终于来了。
其实有小半数来凑热闹的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是奔着此人而来,就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亲眼看到此人极有可能的那场问剑。
客栈闹哄哄,各处窃窃私语。
正阳山和风雷园那场长达数百年的恩怨,被宝瓶洲山上修士津津乐道了何止百年?
元白为何问剑风雷园,整个宝瓶洲都心知肚明。可元白身受重创,此生注定再无法破境,却依旧只是拖延了黄河的破境脚步而已。
李抟景、魏晋、黄河,是公认的宝瓶洲千年以来练剑资质最好的三人。
陈平安也坐起了身,远远望向那个在白鹭渡现身的剑修,李抟景的大弟子、刘灞桥的师兄。
第一次见到此人,是在那条打醮山的跨洲渡船上,凭借镜花水月,得以观看风雪庙神仙台的问剑。
陈平安对黄河印象深刻,因为此人出剑极其凌厉,竟然直接打得仙子苏稼剑心崩碎。
当时陈平安境界低,只是外行看热闹,等到真正成为剑修之后,回头再看,才明白黄河此人如果身在剑气长城,说不定早已是玉璞境,并且有资格成为米祜、岳青那样的巅峰剑仙候补。
黄河的到来,在白鹭渡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现身,让整个正阳山的喜庆气氛骤然凝滞几分,一时间各处飞剑、术法传信不断,迅速传递这个消息。
但是一线峰祖师堂门外,宗主竹皇此刻只和白衣老猿并肩而立。
两位玉璞境,一个笑意浅淡,胸有成竹;一个冷笑不已,嗤之以鼻。
当下正阳山可谓群贤毕至,诸峰住满了来自一洲山河的仙师豪杰、帝王公卿、山水正神。
已经有人赞叹不已,说当年战场之外,如今的正阳山可以算是聚集地仙最多的地方了。
比如神诰宗天君祁真带着嫡传弟子亲自来到了正阳山,已经落脚祖山一线峰。
云林姜氏一位年轻书院君子,据说是下任姜氏家主人选,与同辈的姜韫,还有一位远嫁老龙城苻家的姜氏女子,都已经到了正阳山,一行人住在了老祖师夏远翠的那座峰头。
而书简湖的真境宗新任宗主仙人境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玉璞境刘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也都联袂现身,赶来道贺,下榻拨云峰。
甚至连中岳山君晋青,都与大骊朝廷讨要了一份关牒,最终在对雪峰落脚。
同样跻身宗门的清风城城主许浑带着妻儿,以及一位上柱国袁氏子弟的女婿,一起住在了陶烟波的峰头。
据说大骊朝廷那边还有一位巡狩使曹枰,届时会与京城礼部尚书一起造访正阳山。
云霞山的老山主,和一位极年轻的元婴修士、如今的云霞山女子祖师蔡金简,也来到了正阳山。
更不谈那些正阳山周边的大小皇帝君主,都纷纷离开京城,一路上都遇到了极多的山水神灵。
大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风雪庙、真武山和龙泉剑宗,这三方势力都无一人来此道贺。
陈平安突然从藤椅上起身,瞬间来到栏杆处。
当他手持白玉灵芝做了那个动作后,对方显然立即识趣撤掉了某种掌观山河的神通。
许浑站在高楼栏杆处,这位清风城城主不觉得黄河今日问剑能够成功。
大小孤山合称眷侣峰,有个被悄悄接回师门的女子,姿容绝美,站在小孤山的崖畔,茕茕孑立,脸色惨白无色,反而平添几分姿色,越发动人心魄。
祖师堂外,竹皇笑道:“以黄河的脾气,至少得朝咱们祖师堂递一剑才肯走。”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嗤笑一声:“最好加上陈平安和刘羡阳那两个废物,一起问剑。”
果不其然,如竹皇所料,黄河出剑了,不过是一剑接一剑,对正阳山诸峰一一问剑。
一线峰这边,宗主竹皇亲自接剑,打消那道剑光,其余群峰,护山阵法各自瞬间开启,然后老剑仙们凭此接剑,此外一些做客正阳山的高人都帮着接下一剑。
白衣老猿问道:“我去会一会他?”
竹皇笑道:“宗门大喜的日子,咱们就不要打打杀杀了,由着他去。不然传出去不好听,说我们正阳山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只是元婴境的晚辈。”
黄河站在原地片刻,见正阳山没有一位剑修现身,便飘然离去,撂下一句话,只说下次再来,只问剑一线峰祖师堂。
陈平安躺回藤椅,松了口气,亏得黄河没有大打出手,不然自己跟刘羡阳算怎么回事。
这天夜幕中,刘羡阳优哉游哉乘坐渡船到了白鹭渡,找到了过云楼甲字房的陈平安,骂骂咧咧,说这个黄河实在太过分了。
刘羡阳也给自己搬了条藤椅,躺在一旁,双手抱住后脑勺,望向璀璨星空,笑问道:“怎么个问剑?”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你只管从山脚处登山,然后随便出剑,我就在一线峰祖师堂那边挑把椅子坐着喝茶,慢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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