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里维嫌恶地把手机推远了一点以躲开高分贝叫嚷，他一个人趴在教学楼长廊的栏杆上，楼下就是开阔的操场，在初秋深蓝的夜风里安静廓远。
「小天使？」
「就是你所憎恶的三人组最后一个成员啊……来了一中就是好，这下我有趣的孩子们都见齐了哈哈哈……」
「……」里维记得他的确是有和韩吉瞎聊过这个话题。那人名字在校园生活里并不陌生，再加上这家伙是跟三笠、阿明两个曾深深打击过自己自信心的人穿同一条裤子的，里维难得来了点兴致，「噢？怎么样？」
「我就等你这一句！哈太可爱了！无可挑剔！完美！眼睛圆滚滚的，有这——么大！笑起来好明朗，就，感觉十分挺拔清甜，像挂满糖果的雪松……会打篮球会拉小提琴，男女通吃老少咸宜……完了完了我怎么感觉自己把最好的修辞都用在他身上了咔咔……你说他母亲是不是太好彩了生出这么个这么漂亮可爱的boy……」
「……喂、死眼镜，你先冷静一下，这形容听起来一点都不好吧……」里维打断那边说得兴致高涨的韩吉，「其实……呃……道听途说的话……我对那小子印象并不好。」但是不能否认，听老友的描述有点意外。
「总之是个好孩子，足够讨人喜欢，绝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应该和他亲自认识一下，感觉会合得来……呐，说正事儿啊里维。」韩吉顿了一下换上一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认真口气，
「你还不打算转学吗？瞧咱们学校都成什么样了，想考大学的话这里没法呆……如果你也想来一中，我爸妈倒是可以帮到一些。」
话题突然转到令人压抑的节骨眼上，这让一向很努力却总不得志的里维心里十分落寞，或许还有一丝……尴尬？他明白好学校能提供给像他这样勤奋刻苦的学生更多，或许只要到了那种环境下，他只要随波逐流也会在高起点的平均水平中变得更好……可是机遇和平台这种东西，有时就是求而不得。
里维拿着电话望向远处住宅区，亮黄色的灯光在夜色里星星闪闪，把原本就已经没有几个人在学习的学校衬托得更加寂寥。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一个个走过这所老旧而呈下坡之势的中学，不远处商业区还在微凉的周五之夜肆意喧嚣着。
这个时候，里维那作为电力工人的父亲应该已经回到家。今天天气清朗，没碰上狂风暴雨，对线路检修不会出现太大阻碍，否则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收拾高压线，总让母亲担惊受怕。母亲现在在干什么呢？应该也已经做好热气腾腾的饭菜给劳顿了一天的父亲盛上，然后等儿子晚自习回来后再热上一遍，自己就坐在小而温暖的客厅里看是否需要给家里的两个男人缝洗衣裤，有时就在厨房忙碌。他们只是这座城市里无数寻常家庭中最最普通的一间，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三口之家平平安安，健康和美，就够了。
那天，里维回家比往常都早，尽管也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间。吃过饭后，男孩穿着宽松的旧毛衫蹲在他养的猫咪身前喂它进食。猫咪小小的爪子捧着迷你的粉花小碗软软喏喏地舔着，里维双手抱膝窝着，和猫咪脸对着脸。
「小美，你相信命运吗？我以前不信。我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努力，三观踏实，该给你的，时间会给。」里维有好多心里话想讲，而以往和现在，他的知心朋友从来都只有这位名叫小美的小母喵，他不能把所有的话都和韩吉讲，他知道老友不会嘲笑他，只是他自己的自尊不允许也过不去。
「可是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混乱啊……怎么说呢？我们学校今年……呃……一个重点都没考上，一个都没有啊……偏偏就在我入学这年，老师们赶着跳槽，好学生急着转学，留下一帮猪猡把我当学神，可在这个学校当第一名又有什么意义呢？学校都快完了啊，我又何德何能……」男孩把自己的双臂抱紧，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爸妈已经够辛苦了，我不想叫他们为难。我没什么特长，就指着高考可以改变命运了……可我现在有点怀疑……怀疑我也会像今年的毕业生一样，或许明年还不如他们……小美，你说我是不是挺不中用……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小美吃饱喝足打了个香嗝，抖抖身上白花花的小绒毛再用小舌舔了舔原本就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小肉爪，这才满意地暖暖钻进了小主人怀里。没有跟往常一样撒泼打滚地喵喵咪呀，它此时只是安安宁宁地蹭了蹭情绪低落的主人，像在安慰他。
「哎。」也不知道小美到底有没有在听。
里维叹了一口气，抱起自己的猫咪走回房间。周五的晚上，少年里维书桌前的灯又亮至深夜，直到他膝上卧着的小猫不知道多少次醒了又睡。
转折 · Chapter.6
第二天早晨，还在熟睡的里维被父亲叫醒，前一晚的熬夜苦读让他这个时间点眼皮子都睁不开。他揉揉眼睛，迷迷糊糊中听到父亲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走，孩子，去一中。」
家里没有车的里维和父母坐着公交，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一直到那个矗立有书卷气息雕塑的校门出现在眼前，里维还在想着父母是不是要让他看看人家的考学榜，好来激励一下自己……可当他看到已经在校门口等候的韩吉的爸爸，这才恍然大悟今天对自己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作为第一重点的一中周六也是补课的，而韩吉是上周这个时候与第一批转校生一起入学的，听说还有为数不多的第二批……
天啊！莫不是……里维的心口猛地缩紧，呼吸开始乱了次序——他看到父亲正感激地往老战友手里塞一个信封，里维懂得那里面是必要的“手续费”。只是他来不及想象在事成之前他的父母已经托在教育部门工作的韩吉爸爸跑了多少路又花了多少钱，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想转去一中简直就是权贵们的特赦，如果有人肯帮忙，多少人都会排队等着给钱……只要能为孩子提供一个好的学习条件，哪怕付出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爸妈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
不得不承认，在此之前里维也曾羡慕过在自己学校走下坡路后得以转去一中的好友们，他甚至知道某些在一中稳打稳上重点的同学无非就是享受了最好的平台，事实上只要让他离开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他也同样可以，而且以自己的刻苦程度，说不定最后比那些人还强……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除了转瞬即逝的欣喜以外，面对四处求人的父母亲满心底里只剩下辛酸……没错，就是排江倒海的辛酸。这种沉重的感情把他对自己尚有一丝安慰的勤奋努力都打压到无处遁形——生活不可能因为你的自我催眠而发生改变。在客观现实这座大山面前，主观意志显得要多无力有多无力。
没有犹豫，几乎是想都不想，里维完全下意识地躲开了准备拉他去入学测试的母亲，背过身就要逃。母亲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企图让他转过身，里维晃了一晃，棉质外套在不同方向的拉扯中差点就被拽下来，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他只能怀着一股迫切的希望，在美梦成真之时惊得退却，「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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