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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居殿位于大明宫西北方向,出宫时走的西边,此时再回宫中,直接去含元殿,走的大明宫正门望仙门。

等他好不容易换好衣袍,马车已过了东市。

程宗扬心下一动,“往东。”

高力士道:“侯爷,这会子再绕路,怕是要耽搁时辰呢。”

“赶得及!”程宗扬道:“去永嘉坊。”

永嘉坊,皇图天策府。

天策府诸将倾巢而出,偌大的天策府几近空堂。

外着青袍,内披玄甲的卫国公李药师立在大堂内,负手望着一幅铺满了整面墙壁的地图。

图上绘制着大唐二百九十五座州府,一千四百五十三县,以及国中的高山大河,雄关险隘,还有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四十八处藩镇。

其中魏博、淮西、平卢等二十一个藩镇用朱砂标记,字迹透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

李药师清楚记得,仅仅六年之前,这些不向朝廷申报户口,缴纳赋税的藩镇还只有十五个,合计七十一州。

短短六年间,如今已经有二十一个藩镇,合计一百六十八州——超过唐国一半的地域——都不再向朝廷缴纳一铢钱、一寸布、一粒粮,甚至有些强藩连镇内的官吏都自行任命,俨然如国中之国。

如今朝廷每年的赋税,全靠东南八镇四十九州支撑,而朝廷用度依然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在北司南衙操持下,一味粉饰繁华。

更可笑的是,唐国需要发饷的军士合计八十三万,除了十八万神策军由朝廷直辖,其余六十五万大都由各藩镇节度使掌管,一旦欠俸,立刻闹饷哗变,为祸百姓。

这意味着那些兵强马壮的藩镇,一边堂而皇之地向朝廷伸手要钱养兵,一边倚仗朝廷养的兵马来对抗朝廷,肆行不法。

如此荒唐的局面,不是没有有识之士为之扼腕,为此大声疾呼,但都石沉大海,甚或是肝脑涂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李辅国一手遮天,故意纵容吗?

李辅国固然其罪可诛,南衙诸相同样难辞其咎。

当然还有奉天承行,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他们一代一代养在深宫之中,信心和能力都在退化,就在他们彻底失去控制武将的自信,而将兵权交给宦官那一刻开始,这一切都无法避免。”

李药师微微闭上眼睛。

是的。他当年就是这么说的。

为此他声称要召集天下的精英俊杰,建立一支超越六朝国界的独立军队,内惩不法,外御强敌,为天下带来永久的太平。

自己就不该允许他在天策府胡言乱语!结果靠着画的大饼,被他硬生生拐走一批自己最优秀的学生,去为他所谓的梦想征战。

更可恨的是,他构思的军队尚未成形,姓岳的自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简直是王八蛋!

然后是王哲,搭上了地位、名声和所有的信用,不惜一切代价建成左武第一军,去寻找他预言中的域外强敌,直到尸骨无存。

李药师睁开眼睛。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一名蜂腰猿背的矫健汉子团身从檐下翻出,宛如一只轻巧的狸猫跃进大堂,毫不见外地拉开墙边的抽屉,埋头翻找起来。

李药师紧皱的眉头松开,一脸无奈地说道:“行了,抽屉里那点儿吃的,早被你们几个摸干净了。”

“不能吧?这些年都没再补点儿?”

薛礼脑袋几乎钻到抽屉里,“可别赖我啊,这里头的果脯蜜饯,都是谢小子先摸的。我是看他暗地里吃的香甜,想起教官教导我们说有福同享,才叫上几个兄弟替他同享了。”

李药师板起脸,“幼度已经拿到北府兵的兵权,你呢?”

“我也快了。”

薛礼头也不抬地说道:“这趟回去,大概能混个禆将。银枪效节都八千精锐,我差不多能管五十个。再努把力,六十岁之前混到牙将,就能管一二百号人了……有了!”

薛礼猿臂一展,从最下方的抽屉里摸出一罐蜜饯,抓了一颗丢到嘴里,含混说道:“我都饿两天了……嗯,还是老师的蜜饯好吃!”

自家几位门生就属这个是惫赖货,李药师无奈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路上遇到一队商贾,觉得路数不大对,就让手下的兄弟先走,缀着他们探探风色。”

薛礼抱着蜜饯罐子在卫公对面坐下,“是从秦国来的,一直停在城外。直到前晚半夜,有人从城中来投。”他笑了笑,“是李宏。”

李药师道:“帛十三?他来何事?”

“谁知道呢。”薛礼一边说,一边抱着蜜饯猛吃,“反正他没去占城,反而来了长安。哦,入城之后,唯一见的就是那位程侯。”

李药师若有所思,“看来程侯入宫之前,就是去见的他。”

薛礼抬起头,愕然道:“程侯入宫了?他入宫干嘛?不会是跟帛家勾搭上了吧?”

“皇上驾崩,江王继位。”卫公道:“就在刚才,李辅国因为在宫中作祟,被程侯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薛礼一拍大腿,“怪不得呢!姓程那小子如今名声在外,跟他打交道,指定得出乱子!不是谋逆,就是造反,怎么大怎么来!帛十三刚在秦国闹过一场,巴巴跑到长安来,八成就是看中程侯这独门手艺,指望能借花献佛,给帛家哥几个尝点儿鲜。”

“啧啧,”薛礼感叹道:“撞上姓程的,帛家老九怕是也要倒霉。”

“长安局势已定,这漟混水你还是别碰的好。”卫公道:“尽早回魏博。”

薛礼悻悻道:“乐从训那厮倒是狡猾,我从北到南兜了一圈也没逮到他。”

“先放他一马。回魏博再见机行事。”

“这就回去多没意思?”薛礼将一把蜜饯丢进嘴里,含糊道:“我听说,东南那边出了什么事?”

李药师道:“淮西作乱,内侍省把消息扣下了。”

“呸!”薛礼吐出一只果核,“这帮混帐!藩镇混帐!宦官更是混帐!”

墙上的地图薛礼早已滚瓜烂熟,不用看就知道,淮西的吴元济在藩镇中算不得最强,但位置至关重要,正好卡在赋税重地东南八镇与京师长安之间。

淮西作乱,东南的赋税就不用指望了,可大唐的朝廷如今就靠东南的赋税撑着,一旦东南有失,唐国这摊子不用推就自己倒了。

接着他眼睛一亮,“哎,这要是闹大了,会不会让咱们带兵啊?”

“你想带兵?”

“做梦都想啊!”

李卫公沉默下来,心里却是一声长叹。

程宗扬挥刀斩下的一刹那,他从太皇太后的表情中察觉出一丝不妥,但那小子用帷帐包着屁股,放了句话就赶紧蹿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太皇太后返回寝宫,他有意前去细究原委。

但从殿中出来,遇到了教官李牧,告诉他程侯那位谋士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并且带了一句话:卫公今日入宫已是大错,逗留不去更是错上加错。

若想保全天策府,还请速回。

贾文和还在董卓帐下时,李药师就听说过这个善于揣摩人心的智谋之士。

若论兵法、战谋,李药师自负不弱于人。

若是两军对垒,以一敌十,亦可破之,以一对一,天下绝无敌手。

然而朝堂之上,自己却如陷身泥淖。

上是君王的敬而远之,左右是同僚的笑脸与恭维,前是宫中圣旨,后是朝廷法度。

任凭他战阵无双,可找不到对手,看不见敌人,生生被缚住鲲鹏之翅,难上青天。

略一思忖,李药师便有了取舍。天策府与太皇太后孰轻孰重,并不难权衡。

那位贾先生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言辞依然锋利,没等自己开口,就径直说道:“江王英锐奋武,刚强机敏,嫉恶如仇,诸王莫有其比。公主以江王代绛王,于公于私都是上上之选。”

以往传言的两位储君,安王温和敦厚,陈王性子跳脱,平心而论,私下里李药师都不看好。

毕竟国家危亡,亟待明君,温和则难免受制于臣下,局势只怕更加糜烂,跳脱则易为臣下所趁,恐有不测之祸。

至于另一位绛王,李辅国等人选他,恰恰是看中他秉性懦弱,易于摆布,实在不值一提。

相比之下,锐气十足的李炎无疑是可以选择的最好人选。

也幸亏太真公主既有急智,又有担当,危急关头,以江王代绛王,如同神来一笔,局势随之大变,李辅国的覆没,仇士良、程元振等人的投靠就是明证。

可贾文和接着话锋一转,“世间万事,有一利则有一弊。英锐奋武,失之躁进。刚强机敏,难免多疑。嫉恶如仇,御下则必然严苛过甚。请卫公三思。”

李药师道:“国家沦落如此,若江王能一扫沉疴,严苛些又有何妨?”

“敢问卫公,天策诸将可能做到曲意奉迎?”

李药师默然不语,如果连自己麾下的将士都学会了曲意奉迎,天策府又何必苟延残喘?

良久,他开口道:“吾等身为军人,自当听从君命。”

贾文和仿佛没有看到他的为难,径直追问道:“敢问卫公,若是宫中要杀安王和陈王呢?天策府还要唯命是从吗?”

李药师沉声道:“为何要杀安王和陈王?”

“江王的皇位如何来的?”

捡来的。或者说太真公主硬塞给他的。江王本人的因素反而是最小的。也就是说,单靠李炎自己,根本与皇位无缘。

李昂驾崩前,安王的皇太弟和陈王的皇太侄都有所传言,但李炎会因此杀掉安王和陈王吗?不可能……

……吧?

大唐立国以来,每逢帝位更迭,几乎都伴随着杀兄屠弟的血雨腥风,即使最圣明的文武皇帝亦不能免。

李药师不会骗自己,说江王义气过人,必然兄弟情深,绝不会对兄弟子侄举起屠刀。

但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杀了安王和陈王又如何?昔日文武皇帝杀兄屠弟,胁迫父皇退位,不依然是一代明君?治下难道不是盛世?

作为征战沙场的军人,李药师早已摒弃了妇人之仁。如果大唐真能够重回盛世,便是以安王、陈王的性命为祭又何妨?

李药师双手抚膝,不动声色,“先生要说什么?”

“杀安王陈王倒也罢了,若是他日赏赐太真公主白绫呢?”

李药师霍然变色,身上的铁甲铿然作响,“荒唐!”

太真公主可是一手将李炎扶上皇位,恩大于天,双方怎么可能反目成仇?

除非……

李炎若是要杀安王、陈王,太真公主必然会拼死护着二王。

李炎会因此迁怒太真公主吗?不可能!以李炎的性情为人,顶多是懊恼,或者生两天闷气,绝不可能恩将仇报!

贾文和望着他,“这就是天策府覆亡的祸源。”

即使李药师再不擅长政治,这时也听懂了。

天策府对君主的忠诚固然无可置疑,但假如真要在李炎与太真公主之间二选一,毫无疑问会倾向于后者。

如果李炎与太真公主能和衷共济,天策府的立场自然无可挑剔,可一旦双方出现嫌隙,天策府将何以自处?

新君是会完全相信天策府,还是……更信任那些作为家奴,顺从无比的阉人呢?

“所以先生说,我今日不该入宫?”

“卫公与诸将入宫固然劳苦功高,但他日局势稳定,君王想起诸将今日乃是无诏而入,甚至只与太真公主私下商议,又该作何思量?”

李药师心里生出一丝遗憾。安王敦厚,今日之事自然无妨,陈王跳脱,怕是压根儿不会多想,可谁知道入宫的会是江王呢?

“先生既然洞烛其幽,可否补救?”

“贾某方才已经说过,天下之事,有一得则有一失。太真公主送江王入宫,便已权衡得失。得其所得,失其所失。”

“所以……”

贾文和起身道:“在下只是请卫公谨慎,莫要争一时长短。”说着他长揖一礼,向李药师告辞。

“且慢!”李药师道:“以今上秉性,何以至此?”

贾文和道:“卫公若是不信,且观淮西之乱,唐皇遣何人领兵,便可见其一斑。”

李药师默默望着自己心爱的门生。

如果贾文和所料不差,这次平定淮西,刚即位的皇帝陛下仍然不会选择天策府。

而天策府唯一能做的,唯有继续忍耐。

忍耐到皇帝消除戒心,或者局面溃烂到无法收拾……

贾文和这次特意登门,也许只是为了保全太真公主。

任由天策府与太真公主毫无顾忌地继续接近,无论哪个皇帝都会如芒在背。即使太真公主是外姓公主,不可能以女帝的身份临朝称制也不行。

所谓手持利刃,杀心自起。假如天策府这柄利刃被别人握在手中,今日自己的所有功劳,都是对皇位可能的威胁。

“别想了。”李药师终于开口,“眼下还不是天策府带兵的时候。”

嘴里的蜜饯当时就不甜了,薛礼啐了一口,“干!”

“且回魏博。”李药师拂袖道:“多用点心思!魏博天下强兵,绝不能再让乐从训父子相继,分割一方!”

“知道了。”薛礼抓了把蜜饯塞到怀里,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李药师坐在案前,听着堂外寒风呼啸,久久不语。

忽然外面传来呼声,“卫公!卫公!卫公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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