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是道门诸人与信永,让程宗扬没想到的是,徐君房和袁天罡居然也混在里面。
赵归真郑重向李炎施了一礼,“启奏陛下。臣与诸宗同道已经验看过,此间所留痕迹,确系邪法。只是事关佛门,其中详情,还请信永大师为陛下解说。”
一群羽服道人中间,身披袈裟的信永分外引人注目,只是大冷的天,他胖乎乎的脸上却挂满了黄豆大的汗珠,也不知刚才在帐内见到了什么。
唐国佛门地位尊崇,如窥基这样的国师,帝王私下相见,尚且向其敬拜。
但信永丝毫没有身为高僧的觉悟,他一拂袈裟,双膝跪地,合什道:“沙门信永,叩见君上。”
李炎道:“久闻信永大师精通佛法,是长安闻名的有德高僧。今日之事,还请大师直言。”
“贫僧遵旨。”
信永起身时悄悄瞟了程宗扬一眼,程宗扬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信永乱跳的心头顿时一阵安定。菩萨哥连李郡王都搞死了,自己还怕个鸟!
“回陛下。殿中布列的沙砾,非是大乘显宗所传。小僧见识短浅,勉强能辨认系出密宗一脉的曼荼罗。密宗称,曼荼罗乃一切功德所在,密宗本尊及眷众聚集之地,信众设曼荼罗供养,可积聚福德,智慧圆满……”
信永双手合什,眼睛盯着指尖,一脸的庄重,其实一直用余光打量着那位世间君王的下巴。
眼见他下唇微微抿紧,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立刻口风一换,改用通俗易懂的市井言语说道:“……就是密宗供养本尊神明的。”
李炎道:“他为何要用沙子在太皇太后的寝宫布设此物?”
“回陛下,小僧修的是禅宗,密宗呢,又是佛门中的密传,故称密宗。有道是隔行如隔山,里头的关窍,小僧也不敢说明白。只是听说这曼荼罗极易召来魔王。密宗的那些喇嘛们用沙子绘制曼荼罗来修行秘法,修完赶紧毁掉,就是怕被魔王侵入。”
李炎微微倾过身,沉声道:“你是说,李辅国那厮用曼荼罗修行秘法,无意中召来了魔王?”
仇士良早知端倪,此时一脸沉痛。程元振、霍仙鸣等人不禁脸色大变,相顾失色。
王爷在仙居殿作法?还入了魔?
道门诸人用眼神交流半晌,赵归真毅然上前,“陛下,贫道观此佛门痕迹,构思极为用心。”
李炎按着扶手道:“赵炼师,请直说。”
“回陛下。”赵归真俯首道:“以贫道之见,此佛门之物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专为接引魔神,祸乱宫廷!”
这就不是无意之过,而是有意为之。
李炎冷冷道:“信永大师,你说呢?”
“陛下明鉴啊,小僧可不是为此贼开脱。”
信永匆忙说道:“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那人私下在宫中作法,便是罪过,实打实的居心叵测,其心可诛,罪不可恕!”
“陛下!”赵归真道:“前日方有窥基堕入魔道,如今又有博陆郡王接引魔神。恰逢先帝升云之日,宫中妖祟肆虐,只怕非是一日之功。”
赵归真步步紧逼,只差没指着信永的鼻子大骂佛门尽是些披着袈裟的魔头,居心叵测,将唐国搞得邪祟丛生,甚至牵连到皇帝驾崩的罪过。
话说回来,李辅国留下的曼荼罗与佛门脱不了干系,也怨不得赵归真等人逮住机会揪住佛门不放,毕竟能攻讦佛门的机会可不多,若是坐失良机,只怕下来之后,道门诸宗该轮番指着赵归真的鼻子唾骂。
只可怜信永被夹在其间,一面痛斥李辅国借着佛法作恶,坚决表明立场,一面竭力维护佛门尊严,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也是难为了他。
趁众人注意力都在双方的争论上,徐君房和袁天罡悄没声地凑了过来。
程宗扬坐在椅中,上身微微后仰。徐君房躲在椅后,小声道:“里头的坛城被破坏了,除了李辅国的尸骸,什么都没找到。”
这在意料之中,毕竟自己也找过,就剩下那对铁球,还被自己捡走了。
也就是说,赵归真等人其实没什么证据,只能拿曼荼罗来说事。
袁天罡道:“那截触手是你砍掉的?我测量了一下,有0.79米,它的本体应该很大。”
噬血藤的本体有多大,程宗扬心里也没数。自己驱使的只是一颗种子,指尖大小而已。
“它的本体呢?”袁天罡倒是挺上心,小声道:“逃跑了?还是消失了?”
“消失了。”
“可惜。”
“怎么了?”
“它的结构很奇特,有典型的动物和植物的特征,还具有真菌的丝状分支结构,最奇特的是,它的残骸还呈现出阿米巴虫的特性……”
“什么意思?”
“就是说,它外表看似藤蔓类的植物,其实是一种动物,一部分又是丝状体的真菌,同时还具备变形能力。”
袁天罡贴到他耳边,兴奋地说道:“逮住它,做成标本,整个生物学都被颠覆了!”
干!你个科学家!我刚捡的好玩意儿,你就想做成标本?
袁天罡再说什么,程宗扬只当没听到。至于赵归真和信永的争辩,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置若罔闻,心神都放在那颗噬血藤元种上。
这东西既是动物,又是植物和真菌,还是阿米巴原虫?怪不得像藤蔓,又能吸血,还能拉丝分裂,像阿米巴一样变形,这是什么神奇物种?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奇怪,自己当时找到这颗元种,几乎刚一接触,就本能地掌握了操纵它的能力。
这一步就跨得很神奇了,莫非它还有强大的人工智能,直接把操作说明打包输入到自己的意识里?
自己应该说还是个谨慎人,怎么对它一点戒备都没有,直接拿来就用了呢?
哦,程宗扬一想就记起来了。自己刚拿到噬血藤元种,立马发现两个已经被它控制的猎物:齐羽仙和鱼玄机。
后面就简单了,除了那俩,自己压根儿就没往别处想。
程宗扬觉得,这不能说明自己一看到两个沦为猎物的女人就丧失理智了。换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那会儿也看不到别的了。
这会儿冷静下来,程宗扬越想越是蹊跷。这么神奇的物品,自己捡得也太容易了,就好像有人铺好路,专门送到自己手上。
而自己果然上了钩,被它引开注意力,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齐羽仙和鱼玄机身上。
再深一步想,齐羽仙和鱼玄机的反应也有些蹊跷。
齐姊儿还好一些,多少也算跳弹了两下,鱼玄机可就太过不堪了,如同被吓破胆一样魂不守舍,在自己的淫威之下没有半点挣扎,被自己任意捏扁揉圆,跟她风流女冠的名号大相径庭。
如果都是李辅国捣的鬼,这一切倒是能解释。
可他真有操纵人心的能力吗?
不可能!
他顶多只是引导,对原有的情绪进行放大。比如鱼玄机潜意识中对岳鸟人的恐惧,比如自己……
啊呸!自己才没有那么好色!更不会色令智昏!以自己堪比圣人般高尚的道德节操,怎么可能像人形泰迪一样,稍一撩拨,就狂暴发情?
这不是引导,而是误导!绝对的!
程宗扬不停转着念头。另一边,信永在争辩中越来越落在下风。
殿中的曼荼罗证据确凿,李辅国尸骸俱存,就算信永舌头上能吐出莲花来,也不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况且小永以前也跟自己私下吐槽过蕃密的邪异,这会儿也不可能昧着良心给蕃密洗白,只能支支吾吾,勉强应对。
李炎面色不善地盯着信永。自家姑姑最讨厌的就是光头,果然有先见之明!
那肥厮脸上的汗珠滚滚而下,都顾不得去擦,一副笨嘴拙舌,心虚气短的废物模样……
他忽然开口道:“你为何会在宫里?谁召你来的?何时入的宫?”
正被道门穷追猛打的信永一时间张口结舌。自己为何会在宫里?这就说来话长了,起码得从仇士良仅剩的独苗少了一个蛋说起……
“陛下,”程宗扬开口道:“信永大师是被收监的,才放出来不久。”
“坐牢的和尚?”李炎愈发不屑,“犯了什么罪?”
“因涉嫌包庇李训,被逮入金吾仗院。”
“哦……”李炎点了点头,脸色稍霁,这事他倒是听说过,只是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个满身市侩气的胖和尚。
霍仙鸣越听越是心惊,他额头青筋毕露,猛然踏前一步,压着嗓子道:“陛下!王爷来了!”
霍仙鸣紧挨着信永,这时身体前倾,衣袍微动,信永一眼瞥见他袖中寒光闪动,赫然藏着一把利刃!
惊惶之下,信永一把将他抱住,“万万不——”
霍仙鸣蓄势已久,当即挑腕,一刀刺进信永腹中,力道之大,几乎将他刺了个对穿,接着一拧一拖,拔出血淋淋的尖刀,飞身往李炎猛扑过去。
霍仙鸣神情狰狞,能挟持李炎固然上佳,即使不能,一刀刺死他,再拥立新君,回旋余地就大了。
至于王爷,他已经不敢去想。死中求活,唯有舍命一搏!
方才那句诈言,让众人悚然一惊,就连李炎也不例外,此时面对着尖刀,已经来不及闪避。
殿中仅有两人在座,那位程侯毕竟是客人,距离稍远。霍仙鸣刺中信永,拔刀时顺势将那胖和尚往程侯座上一推,封住他可能的出手角度。
此时面前只剩下李炎身后那名翊卫。
京中翊卫早已经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那人作为贴身护卫,居然不捉刀,而是背着杆长枪,等他端好架式,已经足够自己抓住李炎……
霍仙鸣犹如鹰隼般往李炎扑去,忽然间身后一紧,被人扯住衣襟。
就这么一刹那的迟顿,那名长脸的翊卫已经侧过身,翻腕掣枪在手,紧接着双臂一举,枪锋蛟龙般直刺过来,正中霍仙鸣左肩。
鲜血飞溅,洒在闪避不及的李炎身上。
佛道两门的争吵声还在殿内回荡,转眼已是刀枪并出,血染宫苑,上下顿时一片大乱。
袁天罡反应贼快,上面刚有动静,立马往程宗扬座椅后一蹲,双手交叉抱在颈后,把头藏到裆里——标准的应急求生自救动作。
徐君房只比他慢了一点,但位置更好——几乎都钻到座椅下面了。
严绶等人仓皇四散,倚柱发呆的段文楚却逆着人流上前,双方推搡拉扯,惊叫斥骂声响成一片。
霍仙鸣扑来的身形被枪锋所阻,抬手拼命将左手尖刀掷出,到底没能刺中李炎。
他怨毒地扭头望去,只见程元振从后死死扯住他的衣袍,接着一掌拍出,正中后心。
霍仙鸣“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刺进肩头的枪锋横切过来,左臂顿时撕裂,他踉跄着跪地,然后往右一滚,扑进帷帐。
“护驾!护驾!”
仇士良尖叫声中,当先张开双臂,挡在李炎身前。
程元振飞身追进帷帐,随即掌风大作,夹杂着一声凄厉的叫声,“王爷!”
周飞紧贴在李炎身后,持枪的双手因为亢奋而微微颤抖。
这是他在皇上身边第一次出手,第一次伤人,第一次拦住刺客,第一次立下救驾之功……
一名身着朱袍的大臣抢上前来,与仇士良一样张臂高呼:“护驾!”却是胡人出身的索元礼。
接着赵归真等道门诸人也纷纷抢上,将李炎团团围住。同时有意无意将那些与霍仙鸣同来的宦官隔在外围。
兵荒马乱中,程宗扬稳稳坐在椅子上,压根儿就没起身。
不是他不想,实在是信永这肥厮,可真够沉的!
那胖和尚被推得跌撞过来,正好横躺在自己腿上,活活跟座肉山一样,压得自己动弹不得。
信永肥躯横陈,与程宗扬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小声道:“菩萨哥,我这肚子里头……咋热乎乎的?”
干!
程宗扬心下大骂,自己斩了李辅国的肉身,疯狂吸收着死气,靠着生死根全力炼化,这会儿真阳满溢,结果全便宜了信永!
这厮被霍仙鸣一刀刺透小腹,内臓几乎被绞碎,性命已经去了七八成,却在自己生机笼罩之下,伤势飞速愈合,生生拣了条命!
什么运气!
怪不得肥头大耳呢,这一身白花花的,不是肥膘,全都是佛祖赐的福缘吧!
霍仙鸣的刺杀只是穷途末路下的孤注一掷,那帮宦官吓得魂不附体,有些大叫自家清白,有的跪下磕头如捣蒜。
还有两名宦官趁乱拔脚往外奔去,但没跑到门口,就被闻声而入的王忠嗣截住,当场格杀。
帐中呼啸的掌风一顿,片刻后,程元振左手拎着霍仙鸣从帐内出来,霍仙鸣脖颈折断,两眼带着惊恐的神情瞪得老大,显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接着程元振右手高高举起,亮出一颗衰朽的头颅,叫道:“李贼辅国!已然授首!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仿佛一颗炸弹丢进人群,殿上的混乱瞬间达到顶点。
程宗扬低声道:“好好装你的伤,别多嘴!”
“懂!”
信永果断点头,然后按着小腹的伤处,一出溜倒在地上。
他挨的那一刀不是假的,袈裟上鲜血淋漓,看着就吓人。这会儿两眼翻白,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离死不远了。
殿上此时的众生相千姿百态,奋勇立功的,惶恐逃命的,喜出望外的,惊骇欲绝的,满殿乱成一团。
但程宗扬清楚,此时殿中大局已定,即使再有人心怀异志,也不可能再阻挡李炎登基了。
他悄然起身,不言声地往后殿走去。
如今唯一的麻烦只在后殿寝宫,那位被夺舍的太皇太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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