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明显被清扫过,铺的干草也换了新的。
身穿土黄僧袍,披着大红袈裟的信永方丈盘膝而坐,面前放着两张木凳,一张充当几案,铺着纸笔,另一张放着算盘,胖和尚正埋着头奋笔疾书。
一时写完,信永画了押,然后递过纸张,“施主,且来看看。”
对面的内侍一手捂在嘴边,小声道:“咱家……不识字。”
“无妨,贫僧给施主念念。”
信永招了招手,两人脑袋凑到一处,私语道:“长生库专号一六七三二四,正月二十日开户,存入各类钱铢折计五十三金铢又十七银铢又六十铜铢,年息七分六厘。自开户之日起,专号专用,随取随存。开户人马元贽,经办人信永。没错吧?”
姓马的内侍连连点头。
“没问题就在这儿按手印。”
两人先后按了手印,信永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枚印章,使劲儿哈了一口气,用力按在纸上,然后将那页凭证对折,沿着揿过印章的骑缝一扯两半,一半递给马元贽收起,一半自己留存。
“施主只需拿着凭证去寺里交付钱铢,掌库的僧人自会在凭证上留下暗记,这钱就算进了长生库。账面年息七分六厘……”
信永把笔夹到耳朵上,左手“辟哩啪啦”,雨点般拨着算盘。
“每年的利钱就是九千三百九十四!”信永压低声音道:“这可是贫僧给马老兄的优惠额度,只要账号不丢,往后再存都是一样的年息。”
姓马的内侍小声道:“还有其他那些……”
“嘘。”信永打断他,“老兄只管拿着凭证去寺里,自会有人办妥。佛祖在上,施主只管放心,就算贫僧明天被拉出去杀头,只要小庙不倒,这利钱就分文不少!”
“哪儿能呢!”马元贽喜笑颜开,“方丈大师亲自来牢里给大伙儿办事,咱们还能让大师吃亏?”
马元贽拿着凭证兴冲冲走了。
后面一个赶紧进去,两人又是一番交头接耳,小声嘀咕。
信永打着算盘清点好账目,然后爽快地按流程写了凭证,捺了指印,用了印章,将凭证一分为二,各自留存。
虽然交谈的声音极低,但瞒不过身为六级大高手程侯爷。
程宗扬当时就服气了,原以为胖和尚抱着下地狱的觉悟弘扬佛法呢,没想到他竟然在大牢里头办起了高端金融业务,还干得风生水起?
其实也是赶巧了,拿下这批乱党,严刑拷掠之下,抄没了大批财物,大头当然孝敬给上面的公公,但经手的内侍们也没白干,全都狠狠发了笔横财。
由于事起突然,含元殿上死了一堆高品秩的宦官,如今这些内侍大都是宫里的中低层,陡然间得手大把钱铢,连个放心存放的地方都没有。
正头疼间,不意从天而降一位佛爷,又是极精擅处理账目的大行家。
信永一通狂吹,众内侍无不心悦诚服,顶礼膜拜。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信永直接在大牢里给众人算好账目,折计钱铢,开设账户,众人拿着信永方丈亲手出具的凭证,将钱铢送到寺里存放。
娑梵寺的长生库本金雄厚,信誉卓著,众人哪里有不放心的?
等用的时候带着凭证去取便是,不必再担心大把的钱铢不好携带,藏在屋里一不小心丢了,又或是被抢被盗。
按照方丈大师的说法,即便没了凭证也不怕,只要记住自家的专号,到寺里报上号码,寺里查验留下的存档,只要符合,本金分文不少,顶多损失些利息。
至于内侍们勒索得手的珠宝、田地之类的物品,娑梵寺的大师们也有路子,想质押的,出一小笔保管费,便能存入寺中的大库长期持有。
想要变现的,自有专人处理,无论价格还是服务,都保证施主们满意。
程宗扬在宋国时已经了解过佛门的质库生意,却没想到唐国佛门的金融行业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不仅仅是简单的存放和保管,更涉及到复杂的利率计算和灵活并且严格的凭证管理。
只不知道这是唐国佛门的普遍现象,还是信永大师本人专精于此。
信永算账的手艺比念经还利落些,三下五去二就办好一个,排队的客户一个接一个入内,进时满怀期望,走时喜气洋洋,竟是皆大欢喜。
又送走一位,胖和尚头也不抬地撸起袖子,攥着墨锭在砚台里“刷刷”地研着墨,然后摆好笔架,将白纸折出骑缝,用镇纸一刮,重新摊平。
等收拾停当,又一位客户坐到面前。
信永光到看衣服就觉得不对,猛一抬头,那张肥脸上顿时露出惊喜,“菩萨哥!你可算来了啊!”
“我怕你在这儿吃苦,想接你出去。没想到啊,方丈大师竟然在牢里办起了业务。”程宗扬笑道:“幸好我没鲁莽,不然就耽误你发财了。”
“别啊!这牢里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哥,赶紧把我弄出去。”
“我看你还挺享受的,”程宗扬环顾一圈,“住的单间,铺的干草,连笔墨纸砚都备齐了。”
信永哭丧着脸道:“菩萨哥,你就别逗我了。你听听外面那动静,这是人待的地方吗?我在这儿待了一晚,外面至少打死五个活人。我要不弄点儿活办着,指不定就轮到我了。”
“地藏菩萨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才待了几天?还尽搞些满身铜臭的事,你是渡钱呢,还是渡人呢?能成佛吗?”
“哥,求你了,先把我弄出去,成佛的事儿咱们改天再说。”
程宗扬笑道:“看把你给吓的。行了,行了,我已经打听过了,你被丢到牢里,完全是误会,宫里本来是请你这位佛门高僧,给仇公公那位公子祈福的。”
信永把纸笔一卷,飞快地揣进怀里,“这活儿我在行啊!”
“你不是禅宗的吗?还搞这个?”
“消灾祈福,那是我们佛门弟子的本行!禅宗也不能光顾着修自己对吧?该干的活儿还得干!老本行不能丢!菩萨哥……”
程宗扬赶紧拦住,“得,得!我带你出去还不行吗?你先给我写个条。”
信永飞快地掏出纸笔,“哥,你只管说!让写啥我写啥!”
程宗扬低声道:“琉璃天珠。”
信永露出肉痛的表情,但此事早已说好,再肉痛也留不得。
他一笔一划写了条子,画押用印,小声道:“去延福寺。”
程宗扬怔了一下,延福寺是娑梵寺在长安城的下院,还因为供奉琉璃天珠引起过火灾。
“那不是假的吗?”
信永道:“就是上回失火,给我提了个醒。万一有人跑到寺里头放火咋办?正好,延福寺那边烧过,反倒安全些。虚虚实实嘛。”
怪不得信德他们传完信,都跑到延福寺,原来那边还放着要紧东西。
程宗扬把纸条交给外面等候的吴三桂,便去找索元礼。
他本想着澄清误会,把信永带出来就行了,却没想到在索推事面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下官也知道方丈大师的事是误会,这不是连刑都没用吗?”索元礼一脸苦笑地说道:“可侯爷带人走,下官是万万不敢的。除非有仇公公的手令,下官才好放人。”
这话倒也不是故意搪塞,仇士良没点头,借索元礼两个胆子,也不敢私自放人。
于是程宗扬又去见仇士良,说清原委,讨了份手令。
一番周折之后,总算把信永带出了金吾仗院。
信永消息灵通,昨天便得知牢中在押的犯人都要被杀头,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生怕菩萨哥一个耽误,自己坐法自毙,白白被砍了脑袋。
可真拿到手令,临出狱时,信永步子又迟疑起来。
牢中悲声不绝,囚犯们饱受捶楚的惨叫声,痛苦的呻吟声,凄切的哭泣声,尊严尽丧的哀求声……交织在一起,犹如人间地狱。
最后他盘膝趺坐,为大牢内即将问斩的囚犯们诵了一遍《大悲咒》,方才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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