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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业带着人马,好不容易将坊中最后一处火势控制住,残存的梁柱已经烧成焦炭,隔离开的废墟中不时迸起火星,缓缓燃烧的红光给这个黎明涂上一层暗红的血色。

鱼朝恩踏着灰烬走来,军士和他手下的内侍纷纷避让,满身烟灰的张承业上前躬身行礼,“鱼公。”

“辛苦一夜,还得让你走一趟。”

张承业叉手道:“公公吩咐。”

“带上人,跟我去太真观。”鱼朝恩道:“王爷方才发话,让咱们去迎太皇太后回宫。”

“是!”张承业应了一声,又问道:“要不要准备鸾驾?”

“不忙。”鱼朝恩道:“今日太皇太后未必肯回,王爷的意思,先让咱们过去候着,等宫里安定了,再启驾不迟。”

“既然如此,孩儿先过去便是。城中纷乱至此,公公岂可轻离?”

“我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这是王爷开恩,给咱家留了条生路。”

“可是……”

“不须多问。赶快去整顿人马,顺便给老仇捎个信,别让他多心。宫里头的权,我是不打算跟他抢了。”

绫绮殿内,仇士良揭下浸湿的巾帕,探了探儿子的额头,然后亲手绞了条帕子,盖在儿子赤红的额头上。

重重遮蔽的帷帐外,一众内侍都噤声不语。

仇亢宗昏迷多时,半夜时醒来片刻,得知自己被摘除睾丸,只剩下一颗尚是完卵,立刻又昏了过去。

这一回情形凶险得紧,仇亢宗额头滚烫,高烧不止,时有谵语。

作惯净身活计的几名老太监都说宫里人多,容易受惊,下蚕室静养方好。

但仇士良四子俱丧,只剩下这半根残苗,须臾不肯离身。

只能里外加了十余道帷帐,用来遮光挡风。

郄志荣穿过重重帷帐,趋入幕中,俯耳欲言。

仇士良“嘘”了一声,到了外间才道:“说。”

郄志荣道:“张忠志已经率领邠宁兵去了灞桥驿,鱼弘志没动。”

“灞桥驿?”仇士良打起精神,“盯紧些,看他们到底干的什么勾当。”

“鱼公公的心思孩儿琢磨不透,说来一笔写不出两个鱼字,可他在天策府外站了一夜,一大早就去了曲江苑,旁事一件不问,也没跟鱼弘志的人联络。”

“那个老东西躲得远远的,雷都让我抗了,坏的也是我的名声,偏还死死拿着兵权,杨家几个兄弟都只听他的。”仇士良抱怨道:“那些乱党在宫里大肆砍杀,就他手下出外的出外,告假的告假,算来没死几个。”

“爹爹这回擎天保驾的大功,宫里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上上下下都对爹爹心服口服。便是孩儿,如今出去说句话,都比以往好使。鱼公公手里的人再多,也不能犯了众怒。”

“行了,别拍马屁了。这回的事,总得王爷点了头才算完。他老人家在天策府,一是压着卫公,二来也是咱们的事还没有办利落,给咱们留着面子。咱们再不灵省点,惹得王爷不快,那也太没眼色了。姓田的呢?”

“在西内苑押着。”

“去抄了他的家!”

“是!”

“杨贤妃呢?还没有找到吗?”

“还没有。”郄志荣小心道:“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几处井口都查过,并未见人。除非是投了太液池……”

“不用找了。宫里没外人,还能是谁?”仇士良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盯住西内苑那边!真要撕破脸,先下手宰了鱼弘志!”

郄志荣心下一惊,躬身道:“是。”

“李训呢?”

“还在追。”

“给我狠狠去抓!”仇士良恶狠狠道:“破家灭门,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几个逃走的乱党挖出来!还有郑注!这回作乱也有他,沿路往凤翔去追!传令!只要抓到李训等人,无论死活,皆有重赏!”

“是!”

榻上的仇亢宗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水……”

满面杀气的仇士良立刻收起怒色,急趋入内。

郄志荣连忙拿起铜壶,兑了杯温水,双手捧了过来。

仇士良亲手拿起羹匙,喂给儿子。

仇亢宗额头滚烫,嘴唇却干裂发白。

看着这根独苗奄奄一息的凄惨模样,忍不住淌出两行热泪。

郄志荣道:“爹爹,虽然徐仙师已经看过了,可二哥这情形,要不要请个高僧祈祈福?”

仇士良气恨道:“连窥基那死贱秃都入了魔,哪里有什么高僧?”

郄志荣小声道:“那位特大师,又专门让人送了份礼物。他那个蕃密,似乎有些稀奇的法门。”

“蕃密……”仇士良抹了把泪,“神神鬼鬼的,宁可稳妥些,你二哥再经不起折腾了。”

“信永如何?”郄志荣道:“孩儿听说,娑梵寺的信永方丈佛法精深,又从天竺求来一颗琉璃天珠,年里搞了个延生普佛的法会,都说能消灾延福。”

仇士良沉吟片刻,“信永为人倒是通透的,这回也没有跟着十方丛林的人胡来……仔细些,别惊动了旁人。”

郄志荣心下会意,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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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晨练,昨夜的宿醉和莫名的愁绪一扫而空,程宗扬心情大畅。

他梳洗完,随意用了些早餐,然后在杨氏的服侍下,穿了件唐国惯用的圆领长袍,戴上乌纱幞头,信步来到前院。

铁中宝等人聚在廊下,每人抱着一只黑陶海碗,喝着热气腾腾的羊汤。

“程头儿!”铁中宝咧开大嘴笑道:“吴三哥熬的好汤,你也来一碗!”

程宗扬也不提自己刚用过早点,毫无架子地往廊边一坐,笑道:“赶巧了,来一碗!”

“来了,侯爷请!”独孤谓端着热汤过来。

那海碗大过人脸,碗中的羊汤已经熬到浓白,汤里堆了半碗肉,上面撒了些葱花、芫荽,香气扑鼻。

一口滚烫的羊汤喝下,五臓六腑都暖洋洋的熨帖起来。

程宗扬赞道:“好汤!”

铁中宝等人昨晚那一票干下来,不但收获颇非,而且顺风顺水,这会儿兴高采烈地说道:“那帮和尚可真是有钱,怪不得那个特大师削尖了脑袋也要占下大慈恩寺。”

“哦?释特昧普那么轻易就拿下大慈恩寺?”

铁中宝一拍大腿,“贾先生指点了我们才晓得,敢情那帮和尚里头道道也多着呢。昨天窥基来找事,带的都是他最亲信的弟子。剩下那些有的听净念的,有的听特大师的,还有些听窥基的。听窥基的还分了两拨,一拨听净空的,剩下一拨才是只听窥基的。”

独孤谓道:“不知道谁给出的主意,怂恿窥基的人一窝蜂来坊里堵门,后脚就被老特召集了一堆各寺有名的和尚,在大慈恩寺前开坛说法,引来上千信众,一举占了大慈恩寺。”

铁中宝把大腿拍得“啪啪”直响,“赶到坊里这帮和尚堵了门却不动手,可着劲儿念经。到了后半夜,才知道自家的庙没了。”

独孤谓道:“特大师还在寺外贴了张文书,要追查窥基入魔的原委,说原大慈恩寺僧人都有嫌疑,限他们三日内自行回寺,一经查明,就要送到蕃地的深山里头苦修。那些僧人当即散了一半,剩下的有些去找义操,有些去找观海,只有几个头铁的还在替窥基叫屈。”

一夜之间,原本执唐国佛门牛耳的窥基便树倒猢狲散,大慈恩寺这座唐国第一名刹就此易手,被蕃密的释特昧普鸠占鹊巢,简单得如同一场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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