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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君房没有作声,只用手指醮水在案上写了“博陆”二字。

博陆郡王李辅国?!

程宗扬瞬间明白过来,什么削藩、备战、整顿军队,全都是假的,唐皇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个:宦宦。

削藩只是幌子,目的是夺取宦官手中的兵权!

看着徐大忽悠又青又白的脸色,程宗扬算是知道他为什么吓成这样了。

李辅国虽然是个太监,但实际掌握的权柄甚至还在唐国这位皇帝之上——唐国六年换了四个皇帝,李辅国可只有一个。

真论起来,李辅国在黄巢之乱前就手握大权,活活送走六位皇帝,无论风云变幻,这位博陆郡王始终安如泰山。

徐君房卷到这事里头,只怕比在咸阳还危险。

毕竟在秦国,他站的胜者组,有惊无险。

唐皇与宦官集团的角力,怎么看都是前者输面居多。

在徐君房央求的目光下,程宗扬沉吟半晌,问道:“你占了吗?”

“我哪儿敢啊!”

“你怎么出来的?”

“我在宫里待了几天,越待越怕,最后跟皇上说,大明宫阳气太盛,我们方士求真,讲究清净,我得回驿馆,闭门斋戒,才好尽快恢复法力。皇上这才答应送我回来。我到驿馆听说你来找过我,换了衣服就摸来了。”

徐君房眼巴巴看着他,“老大,这事儿咋整?要不咱们跑吧,这事闹不好就得掉脑袋。”

“别急。唐皇既然请你占卜,肯定不会现在就动手。”

“我怕的不是这个。我是怕那位……”徐君房指了指头顶,“听到风声,先砍了我的头。你不知道,唐国宫里的太监都是一窝一窝的,一个大太监,下面上百个干儿子,上千个干孙子,还有重孙、玄孙、灰孙……家法比王法都厉害。我在宫里那几天,放个屁都瞒不过他们。”

程宗扬只好安慰他,“你先回驿馆,哪儿都别去。我来想办法。”

“要是有旨意宣我进宫呢?”

“……那你得小心。”

“老大,这不是我小心的事啊!我这会儿是在磨缝里头夹着,不管哪边随便一动,我都成渣了……”

“别怕!”程宗扬拼命给他打气,“你毕竟是秦国正使,那些太监不敢随便乱来!”

“真的?”

程宗扬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在咸阳我都没让你出事,还让你混了个客卿的身份,当上秦国正使。我这会儿人就在长安呢,还能让你吃亏?”

徐君房脸色好看了一点,“那行,我就信你了。对了老大,你到底什么身份啊?在太泉的时候你跟我说,你是做生意的,在宋国还有官身,现在又怎么变成汉国的诸侯?秦国那边你有人,唐国你也有人?”

“这你有什么好怀疑的?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势力大得很,跟着我,绝对不让你吃亏。”

“我是想说,唐国皇帝换得勤,到底哪个太后是嫂子?”

“打住!”

徐君房赶紧住口,摇着手道:“我不打听!不打听!”

程宗扬气得鼻子都歪了,“那俩贱人乱说的你也信?”

“老大你放心,我就光忽悠,其实嘴巴严得很!”徐君房赌咒发誓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先回吧。”程宗扬捂着脸道:“让我静静。”

“哎,那我先走了。”徐君房关切地说道:“老大,你也别太累了。”

“滚!”

徐君房贴好胡子,戴好兜帽,趴在门上听了片刻,确定外面没人,这才鬼鬼祟祟地溜了。

程宗扬满肚子的疑问,一时间理不清头绪。

虞氏姊妹拐走徐君房,去参与什么秦国政变,还把锅丢到自己头上,说是自己安排的,简直莫名其妙!

自己连秦国在哪儿都不知道好不好!

徐君房接触的信息有限,程宗扬猜测,虞氏姊妹参与的程度很可能比他知道的更深。

比如秦武王所谓的腿折……不会是被断月弦给切断的吧?

可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秦国政变发动的时机,与洛都之乱如此接近,是巧合?

还是某个大布局中的一环?

秦国、汉国几乎同时出现了帝王更迭,晋国的太子突然夭折,宋国也暗潮涌动,有人开始质疑宋主的真实身份。

这一轮动荡,已经波及四朝。

昭南作为六朝的另类,实在隔得太远,即使出现君长更换,消息正式传到长安,恐怕也要到数月之后。

而唐国没有动静,只能说明唐皇动作太慢。

李昂密谋诛除宦官,怎么看都像是奔着帝位变动去的。

坦白地说,程宗扬对他的图谋真心不看好,那么多太监,杀得过来吗?

即使李昂突然间杀神白起附身,把遍布州郡的十几万太监一口气杀光,唐国只怕也该散摊子了。

到时候四十八藩镇能剩下几个不好说,但至少一半会彻底脱离朝廷控制,形成实质上的割据。

如今唐国还能向藩镇派监军、派官员,收取赋税和贡物,要是太监全死光,只怕朝廷的敕令连长安都出不去。

程宗扬的危机感斗然加剧。

偌大的六朝,竟然连一个太平的地方都找不到。

处处危机四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掀起血雨腥风。

怀着对未来的忐忑,程宗扬推开门,迎面撞见三个人。

打头的就是昨晚那位熊哥,还有一个红鼻头的,一个瘦长脸的。

三人酒足饭饱,喝得满脸通红,迎面看见程宗扬,就跟见到鬼一样,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程宗扬心情不好,但说不定这三个人的家真是被自己烧的呢?

好歹大伙打过照面,因此笑着打了个招呼,“搬到这儿住了啊?挺好挺好,离我家不远。那钱省着点花,安心过个年吧。”

说着摆摆手走了,剩下三名大汉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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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腹疑问,理不清头绪,程宗扬还是老办法——内事不决找小紫,外事不决找文和。

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此时已是日影微斜。

贾文和乌衣长带,端坐几前,提笔写了两个字:昭南。

“昭南?”

程宗扬没看明白,他回来之后,把徐君房的事原原本本给贾文和讲了一遍。

事关秦国政变,唐皇图谋诛宦的大事,没想到贾文和第一个提到的,却是远在天边,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昭南。

自己对昭南了解不多,只知道昭南是由数个部族组成的另类王国,传承极为古老。

比如在昭南,姓氏还是分开的,姓代表部族,氏代表家族。

昭南以芈姓熊氏王族为君长,行事十分低调,与六朝往来也极少——唯独与隔着千山万水的秦国关系密切。

贾文和道:“芈夫人出自昭南,她的兄弟穰侯魏冉、华阳君芈戎都在秦国,颇有权势。还有虞姬……”

“虞姬?”程宗扬有些发蒙,怎么虞姬都出来了?

楚霸王要登场了吗?

贾文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虞姬也出自昭南,随芈夫人一道入秦。不仅长袖善舞,而且多财善贾,连秦王也对其颇为礼敬,只不过死得太早。”

程宗扬怔了半晌,这个虞姬……不会跟虞氏姊妹有关吧?

虞氏姊妹说过,岳鸟人那个禽兽,把她们母女先后泡上床,还想介绍她们认识,结果虞夫人回去就自杀了,虞氏姊妹因此对岳鸟人恨之入骨,矢志复仇。

“还有白起。”

这名字特别醒脑,程宗扬一听,立马精神起来。

贾文和道:“我在董破虏麾下时留意过,此人同样出自昭南,芈姓白氏。”

程宗扬张大嘴巴,啥?

白起也是芈姓?

合著如今的秦国,上上下下都被一帮芈姓的昭南人给把持了?

“昭南人要做什么?”

“不是他们要做什么,而是他们已经做成了。”贾文和道:“秦武王暴毙,太后、公子壮、公子雍被诛,秦国已经尽入其手。”

程宗扬怎么都想不明白,“昭南跟秦国都不挨着,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中间隔着汉、唐、晋、宋整整四朝,他们拿下秦国图什么呢?”

“离开昭南的昭南人,未必还是昭南人。”贾文和道:“他们如今都是秦国人,无非出身昭南罢了。”

“老贾,我这心里头怎么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安呢?”

贾文和沉默移时,望着窗外道:“要变天了。”

一阵狂风拔地而起,天色迅速暗了下来,紧接着飘起了雪花,天地间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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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哥,外面下雪了。”红鼻头的汉子道。

“别说下雪,下刀子也得走!”老十红着眼睛道:“这地儿不能待了!”

熊哥闷着头,把随身物品塞进一人多高的羊毛袋子里,卷好,扎紧。

“咱们出去住哪儿啊?总不能跑城外吧?没遮没掩的,一晚上不得冻死?”

“咱们都被鬼缠上了,你还怕冻死!”老十道:“兴庆宫是他家,这客栈也挨着他家,这是个四海为家的野鬼啊!”

“真不行咱们就去找魏博的人吧,那边好几百号牙兵,阳气重,镇得住。”

“魏博的人靠不住!”老十道:“乐从训那个小崽子已经放出话了,过完年就听朝廷的调遣,去打淮西。”

“嘴巴上说的你也信?魏博的人就在长安呢,难道要跟朝廷说,我就和淮西是一伙的,你有种先把我杀了?”

老十梗着脖子道:“乐从训那兔崽子就是靠不住!”

红鼻头被他顶得没辙,“熊哥,你说句话。”

“去庙里!”熊哥眼角突突直跳,嘶哑着嗓子道:“这鬼要是连佛祖都镇不住,老子就认了!”

窗外寒风呼啸,室内却暖意融融。

两只半人高的铜炉内,炭火烧得正旺,烟气沿着铺设好的烟道排到室外,压制成梅花形的香篆在镂空的银球内逐渐变得灰白,散发出袅袅香气。

那位四海为家的孤魂野鬼此时舒舒服服地靠在锦榻上,手边放着一只蓝田玉雕成的高脚果盘,盘中盛放着剥好的柑橘,色泽鲜亮的新橙,宛如玛瑙般红润的火晶柿子,还有一朵用萝卜雕刻而成的缠枝牡丹,晶莹剔透。

他手中拿着一只天青色的瓷盏,盏内的茶汤泛着碧绿的光泽,茶香四溢。

在他面前,悬浮着一只巨大的光球,映出的影像犹如实物,清晰明亮,真实无比,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光球内映出一间佛堂,正中是一尊鎏金的佛像。

佛像瞋目切齿,狰狞凶厉,颈中挂着一串骷髅法珠,身披虎皮,周围铸成火焰,背后伸出十四条手臂,扇形张开,手中各擎法器,除了常见的法铃、法鼓、法螺、法杖、法碗、金刚杵、念珠等物,还有经筒、象征龙王的巨蛇,甚至有只手掌中,还抓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儿。

金佛中间两条手臂往前伸出,搂着一尊身无寸缕的女像。

那女像纤腰丰臀,体态窈窕,仰首望着金佛,眉眼间流露出无比的崇慕和虔诚。

她双腿盘在金佛腰间,下腹紧贴着金佛腰部,作出交合的姿势。

金佛赤着双足,左脚伸出踏着一只狮子,右脚弯曲踏着一名赤裸的女妖。

那女妖狼狈地伏着身,一边伸出双手,似乎正在哀求索取婴儿。

佛前供奉着两盏长明灯,灯焰微微晃动。

两名沙弥正在佛堂里忙碌,一个红袍赤膊的沙弥拿着净纱擦拭佛像,另一个年纪幼小,穿着青色的僧衣,提着铜壶给长明灯添油。

忙碌中,身后脚步声响,一名沙弥进来道:“快着些!特大师已经用膳,还有半个时辰就该过来了。”

红袍沙弥扔下净纱,拎起蒲团,一边拍打一边道:“没瞧见正在忙吗?”

门口的沙弥哼了一声,转身道:“你们几个,进来吧。”

银铃声响,三名女子依次进入佛堂。

最前面是一名棕发深目,年约三十的端庄妇人,中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气质典雅高贵,容貌宛如玫瑰花苞一样娇美。

最后一个穿着深灰色的缁衣,头顶烧着戒疤,却是当日的女摩尼师阿罗莎,如今法号善吟的比丘尼。

三名女子都是波斯胡女,肌肤雪白,除了善吟,另外两人手腕和脚腕都带着银铃,那妇人眉心还有一点朱砂般的印记,色泽殷红。

领路的沙弥道:“特大师一会儿前来传法,你们在这儿候着。”

三名女子顺从地拜倒在佛像前,善吟双手合什,低头默默诵着经文。

领路的沙弥匆匆离开,执壶的小沙弥一边添油,一边偷偷打量着三名女子。

“师兄,”小沙弥忍不住道:“怎么有两个没剃度也送来了?”

红袍沙弥擦拭着佛像道:“那是还没有来得及渡化的。”

小沙弥吓了一跳,“还没有渡化?那不是外道邪魔吗?”

“怕什么?没看到她们手脚都带着镇魔铃吗?镇魔铃慑魂收神,镇魔辟邪,只要不解下来,那些外道邪魔就浑浑噩噩,不得解脱。”红袍沙弥道:“若不是特大师要亲自渡化她们,哪里用得着镇魔铃?”

三名女子对他们的交谈充耳不闻,全副身心都倾注在那尊威严的佛像上。

“阿弥陀佛,特大师果然特别伟大!神通无人可及!”

小沙弥狠狠赞美了特大师一通,然后好奇地问道:“她们两个是什么身份?能有福气被特大师亲自渡化?”

“你啊,跟着义操整天念经,什么事都不知道。”红袍沙弥指了指中间的少女,“那个是波斯王女,年纪大点的是波斯王子的侍妾。她们藏得可够深的,特大师灭了大云光明寺都没抓住她们。后来还是一名皈依的摩尼师,供出她们被波斯胡商藏了起来,观海师兄出手渡化了那名胡商,才把她们送来。”

“波斯王女?干嘛要藏起来?”

“你没听那几个从波斯回来的师兄说吗?波斯跟一帮沙漠里骑骆驼的野蛮人打了起来,结果被打得一败涂地,各地的城池都被攻陷,贵族们逃到王都,后来王都被破,波斯的贵族全被一锅烩了。那场面,啧啧……”

红袍沙弥说起来都禁不住摇头,“……简直是惨绝人寰。那些野蛮人才不管什么贵族不贵族的,在王都大肆屠杀掳掠,连波斯的太后都被剥皮分尸,更别说其他了。波斯贵族的男人几乎都被杀光了,女人老的丑的也都被杀了,剩下年轻漂亮的拉到几百里外的市集卖掉。据说当时路上跟赶羊一样,拿绳子一串一串绑的全是身份高贵,年轻貌美的波斯贵妇。光是在市集被卖掉的就有四万多,价钱比驴子还便宜。”

小沙弥看着虔诚拜佛的少女,想像着她在集市上被出售的样子,不由放下油壶,双手合什,由衷道:“阿弥陀佛,真是太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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