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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奕的住处很好找,他带着僮仆、属吏、护卫,一群人浩浩荡荡包下一座青楼。

程宗扬来时还怕他高卧未起,结果一通传,立刻被请进内室。

程宗扬进门就吃了一惊,谢大爷披头散髮,敞衣袒腹,一手搂着一个娇艳的粉头——大清早可就干上了。

这种放浪形骸,醉生梦死的神仙生涯,让程宗扬自愧不如,自己放浪形骸就是说说,人家这才是真浪!

“且来之!”谢无奕大笑着将一个粉头推过来,“与君同乐!”

程宗扬一把接住,奇道:“晋国也不缺胡姬吧?我记得贵府还有不少胡人婢女。”

谢无奕摇头晃脑地说道:“如何比得上此间胡姬艳若桃李,妖娆多姿?”说着往窗外看了一眼,“咦?天又亮了?”

好嘛,自己还以为他是起得早,没想到是睡得晚。

这日子也太堕落了。

程宗扬把一隻玉匣放在案上,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谢无奕嗤道:“以咱们的交情,还带什么礼物?”

程宗扬客气地说道:“生意的事,还请尊驾多多照顾。”

谢无奕笑了一声,挥手把两名胡姬打发走。

谢无奕爬起来,伸了伸腰,“私下说话,也不用坏我清名吧?弄得我好像在索贿一样。”

“谢大哥还在乎这点名声?”

谢无奕抚掌大笑,“说得好!名声于我如浮云!”

程宗扬把胡姬的衣物推到一边,坐下来道:“说吧,到底什么事,把你这位大爷都派出来了?”

“别急啊,我先看看礼物。”

谢无奕打开玉匣,里面是两株手指粗的植物,长约三寸,通体碧绿如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程宗扬道:“别说我不向着你,一株给王丞相,一株给你的。”

谢无奕讶然道:“这是……仙草?”

程宗扬一怔,“你认识?”

谢无奕哂道:“你不会以为我们谢家连这东西都没见过吧?”

程宗扬作势收起玉匣,“好不容易寻来的,没想到你还看不上。”

“别啊!”谢无奕拦住他,“我就是见过,还没尝过呢。久闻这仙草明心养神,延年益寿,还能壮阳补肾——我这身子骨,早该补补了。”

程宗扬放开玉匣,笑道:“好了,说正事吧。”

谢无奕也不客气,张口将一株仙草塞到口里,边吃边道:“建康出了一则流言,说司马氏已经驾崩。王丞相勾结内侍,隔绝消息,似有不臣之心。味道还不错。”

“叶子别吃。晋帝?死了吗?”

谢无奕不屑地说道:“他?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还活着。这叶子怎么用的?”

“女人吃的。谁放的流言?查出来了吗?”

谢无奕摇了摇头,“不是王家,也不是我们谢家。”说着他把一片叶子丢到嘴里,“味道差不多。”

这才是累世富贵的世家风范,多贵重的东西都不当回事,随随便便就吃了,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浪费。

相比之下,自己和石超家底都差得远,只算是刚赚了几个小钱的穷鬼。

“也不是江州。”程宗扬道。

谢无奕明显鬆了口气,“那就好。”

“王丞相就因为这个,派你到唐国来?”

谢无奕斟酌片刻,“孟贵妃之子年前夭亡了。”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只剩一口气的晋帝没死,唯一的太子死了。

这还不如让晋帝驾崩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鬼知道孟贵妃那个儿子是谁的种,让他继承帝位,还不如从宗室里找一个。

临川王就挺合适……

“不会是临川王干的吧?”

“不知道。”

“王丞相是什么意思?”

“还能怎么办?只能从宗室里面挑了。”

“挑谁?”

谢无奕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程宗扬看了看身上,“怎么了?”

“你不会以为,晋国有什么事能瞒过我们王谢两家吧?”

程宗扬干笑道:“我也没什么瞒你的啊。”

谢无奕压低声音道:“生一个啊。”

程宗扬憋了半晌,“王老头就出的这馊主意?”

“跟王丞相没关系,是我的主意。”谢无奕小声道:“自家兄弟,何必便宜外人?”

“这话我就当没听到。”

真当我是种马啊。

汉国有这心思也就算了,晋国居然也起了这心思?

也就是我现在生不出来,我要是能生,干脆让六朝的皇帝天子全都改姓程好了,将来六朝会盟,全是自家兄弟……

“赶紧说正事!”

“王丞相让我来看看唐国的市面是否太平。”谢无奕说道:“汉国刚乱了一场,晋国又有人不消停,听说昭南和秦国也不太平。就怕大乱之世将至。”

程宗扬道:“宋国倒是还挺安生。”

“你可能还不知道,晴州那边,刚把宋国的知州礼送出境。”

晴州名义上一直由宋国管辖,但宋国委任的晴州知州毫无实权,差不多只算晴州那些商贾妆点门面的吉祥物,现在晴州连吉祥物都不要了?

“商税?”

“兴许吧。”谢无奕显然也不了解内情。

程宗扬道:“你觉得唐国局势如何?”

谢无奕不屑地说道:“我们那位晋帝好歹是受制于世家,唐皇却是受制于家奴。可堪一笑。”

“这话也就你敢说了。”程宗扬对他的大嘴巴也是服了,都不带掩饰的。

他提醒道:“唐国挺乱的。我昨天也遇刺了。”

谢无奕吓了一跳,“谁干的?”

“没逮到,让他逃了。八成是个太监。”

谢无奕跑到窗口张望,心惊肉跳地说道:“你不会把刺客引过来吧?”

程宗扬吓唬道:“小心暗箭!”

谢无奕赶紧躲到一边。

程宗扬奇道:“谢大哥,你这么胆小,干嘛学人出使呢?”

“生死有命,我倒是豁达得很。”谢无奕道:“可我要是死在长安,使得晋唐交恶,那就百死莫赎了。”

程宗扬挑起拇指,“谢大哥好博大的胸怀。”

“博大个啥啊,我是怕我们家北府兵打不过唐军……”

好嘛,北府兵都成你们家的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晋国是你们王谢两家管的。

“你们家幼度呢?怎么不是他来?”

“王老头还指望他坐镇呢。他要是挪窝,建康怕是就要翻天。”

“局势紧张到这个地步了?”

“说来还是多亏了你,要不是听了你的话,各家大肆囤粮,晋国早就饿孚遍野了。”

“灾情这么严重?”

“灾情重不重我也说不准,反正囤粮的各家都发财了。”

程宗扬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自己劝晋国囤粮的目的是救灾,可不是让这些世家借机敛财的。

晋国要是因为缺粮大乱,他们赚再多钱有个屁用。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谢无奕并非蠢人,但他对政事兴趣缺缺,除了建康市面上出现流言,有人暗中搅事,别的也说不出什么眉目来。

从平康坊出来,程宗扬直奔驿馆。

汉国动乱方息,晋国暗流涌动,宋国在江州之战中大失颜面,连晴州那帮商人都公然驱逐宋国官员。

还有谢无奕提到昭南和秦国也不太平,徐君房莫名其妙成了秦国使者,中间到底有什么蹊跷?

让程宗扬意外的是,徐君房还没有回驿馆,而是元正大朝会之后就一直留在宫中。

徐大忽悠不会真把唐皇李昂那个小年轻给忽悠瘸了吧?

程宗扬犹豫一下,转身去找童贯。

廖群玉仍然杳无音讯,童贯趁着这个机会,一举坐实了正使的位置,每日里迎来送往,俨然以宋国官方自居。

不过在程宗扬面前,小贯子倒是恭谨得很,程宗扬本来让他散朝之后来找自己,但昨天忙着给潘姊儿设套,实在脱不出身。

这会儿主动上门,童贯恭恭敬敬地叉着手,站着回话。

太后、梦娘等人都好。

官家更是圣明英睿,处置政事越发有章法,半年多来接连提拔了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等一大批能力不凡的中坚官员,国势蒸蒸日上。

太尉高俅奉命整顿上四军,一番淘冗汰弱之后,种世衡、刘宜孙等一批年轻将领崭露头角。

不过听说驻守筠州的西军好像出了点什么事,眼下正在打官司。

贾相爷力推方田均税法,惩治了一批办事不力的官员,但因为商税,跟晴州那边出了些矛盾。

至于宋国的官员被晴州驱逐……

“外边想必是传错了。”童贯信誓旦旦地说道:“其实是贾相爷对商税的征收不满,把晴州知州召回临安。又把夏将军调到丹阳,掌管水军。”

夏用和是贾师宪的心腹,他去掌管水军,难道要对晴州用兵?

程宗扬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宋国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在江州打了个灰头土脸,几乎都成了六朝的笑话。

晴州仅雇佣兵就不下五万人,实力远在江州之上,宋国哪儿来的勇气再出兵晴州?

多半还是摆出姿态,逼晴州在商税上让步。

童贯年纪还不到谢无奕的一半,地位悬殊,身份更是天差地别,但说起政事头头是道,自己收获的信息,比谢无奕那边多了十倍还不止。

“廖先生留下什么话了吗?”

这会儿终于说到正题,童贯小心翼翼地回道:“没有。”

“有没有跟谁交往?”

童贯思索着说道:“廖先生到长安之后,倒是时常出门。”

程宗扬忽然想了起来,“他那个随从呢?还在吗?”

童贯茫然道:“随从?廖先生自己一个人来的啊。”

离开驿馆,程宗扬又去了兴庆宫一趟。

花萼楼的废墟还没有清理完毕,不过方位已经划好,等材料备齐便开始动工。

程宗扬看了一遍,然后走到角落处,“怎么样?”

吴三桂现身出来,“没人盯梢。”

刺客的事被程宗扬掩盖下去,没有惊动唐国官方。

今天他特意一个人出门,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钓上鱼来。

结果也不意外,昨晚的刺客刚刚行刺失败,总得回去总结经验,汲取教训,休息一下,不会这么快就再次出手。

程宗扬想知道的是,除了那刺客之外,是不是还有人对自己的脑袋有兴趣?

“我先回靖恭坊。你们去打听一下周族那位少主的下落。我怀疑廖群玉是去找他才失的踪。”

“我们也过去?”

“不用!”程宗扬发狠道:“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刺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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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梆梆……”

打更声渐行渐远,已经是三更时分,靖恭坊内一片寂静。

一隻泛着金属光泽的蜘蛛从土中钻出,伸出尖肢爬到梁下,然后抱起尖肢,从尾部吐出一条金属丝,垂下尺许,像颗石子般悬在空中。

微风吹来,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踏上墙头,然后像柳絮一样飘入院中,正巧避开罂奴、兰奴和阮香琳的视线。

“真有耐心啊,”程宗扬小声道:“这么冷的天,在树上等了快两个时辰,也不怕冻出毛病……”

“咦?”小紫轻轻咦了一声。

程宗扬也惊觉过来,“不对!”

那刺客刚钻到街边的树上藏身,就被小紫驭使的机械虫蚁发现。

但直到刺客现身,程宗扬才察觉到,来的并不是潘金莲,而是昨晚假扮小厮的那名刺客。

这厮好大的胆子!

昨天放你一马,今天又来——这是不把我舞阳侯程员外放在眼里啊!

程宗扬不禁怀念起杨妞那支拿来砸核桃的手枪来,要是那枪还能用,自己在楼上直接把他一枪撂倒,让他还敢猖狂!

刺客悄无声息地掠进内院,刚踏入天井,一道强光从天而降,将他黑色的夜行衣都照得发白。

“抓住他!”程宗扬伤腿蹬在几上,立在窗口,挥着手电筒叫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爷我不要面子的吗!”

刺客像被吓到一样,呆立当场。

躲在檐下的蛇夫人挥出一条长鞭,朝刺客颈背卷去。

惊理从廊上飞出,左手掐着剑诀,右手长剑如水,直逼刺客的面门。

尹馥兰抬手一招,将数十枚苍青的松针撷在手中,劈掌打出。

雪亮的光柱下,长鞭、利剑、松针同时打在刺客身上。

“噗噗”数声轻响,刺客的夜行衣委蜕在地,却是一袭空衣,真身早已消失。

接着墙下树影摇曳,那刺客已然遁身树上,借势掠起,攀上屋檐。

“休走!”阮香琳娇喝声起,手中玉带抖出十余个或大或小,或正或斜的圆环,往刺客足膝缠去。

刺客飞身跃起,半空中双掌推出,衣袖蓦然一荡,六支袖箭同时击发,分别射向阮香琳和另一边的罂粟女。

两女各自躲开,那刺客已经踏上檐角,飞身跃往檐脊。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凌空飞来,长长的衣袖宛如凤翼,挥向刺客的后背。

“篷”的一声,吕雉一掌印在刺客背心。

那刺客刚跃上檐脊,就被击中,整个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相邻的院子,然后踉跄了一下,飞身弹起。

程宗扬脸都黑了,这一回自己以有心算无心,手段尽出,竟然还被那刺客给跑出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不是这刺客太狡猾,着实是这帮侍奴太无能!

相互间一点配合都没有!

小紫道:“我也去。”

程宗扬怫然道:“哪儿用得着你去?”

“去钓鱼啊。”小紫说着抓起雪雪的后颈,抖手掷出。

小贱狗四条小短腿舞动着,以狗刨的姿势从空中游过,一头扎进邻院。

小紫紧接着从窗口飞出,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拉起,轻轻一荡,从檐下掠过。

隔墙是原摩尼寺正院,里面只剩一个眼花耳背的老僧。

小贱狗嗅了嗅,然后朝着一个方向发力狂奔。

蛇奴等人紧随其后,乱纷纷地追了上去。

程宗扬一脸的惨不忍睹,自己养的这一堆奴婢简直都是废物,追个刺客跟打狼一样,明桩暗哨一窝蜂地瞎追,一点章法都没有,难怪连个刺客都拿不住!

他正想赶往主楼压阵,忽然间心头一凛,掠过一丝寒意。

前方的屋檐上,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人影。

那人白衣如雪,面罩轻纱,身姿婀娜,风姿绰约,仅仅往那里一站,便流露出无尽的风情。

潘金莲!

程宗扬头大如斗,她竟然已经潜入楼内,直到此时才现身。

真没想到啊,向来光明正大的潘姊儿居然也学会玩阴险了!

古怪的是,潘金莲没有动,而是手持长剑,斜斜指向檐角一处模糊而斑驳的阴影,娇喝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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