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葛岭“砰”的ー声,一只白玉碟砸得粉碎。
清脆响声打破阁内的宁静,玉屑在青石板上四处飞溅。
座中男子戴着一顶乌角巾,须发犹如墨染;虽然年逾五十,但狭长的眼中精光闪动,显露出旺盛精力和勃勃的欲望。
此时他面露怒容,旁边一名官员束手不语,噤若寒蝉。
一名男子弯下腰从容捡起玉屑,道:“太师息怒。陛下既然手诏请太师亲自出镇,以朝廷惯例须建节,授节度使,并无他意。”
“节度使一职乃粗人至极致!老夫节制诸将如弄小儿,何须此职!”
贾师宪厉声道:“应龙!”
旁边那名官员躬身道:“在。”
“替老夫上表,辞去节度使职位!”
翁应龙道:“是。”
廖群玉微微叹息。
他放下玉屑,挺身望着座中独掌大权十余年的宋国一品太师,良久说道:“太师不肯领节度使,请朝廷颁赐双旌双节,以明赏罚,如何?”
贾师宪余怒未消,只哼了一声。一名家仆进来。”老爷,夏将军求见。”
贾师宪露出厌悪表情,“不见!”
廖群玉道:“夏用和当世勇将,此番用兵正须此辈出力。”
贾师宪道:“一个丘八,不必理会!”
家仆离开后,廖群玉取出一只木匣放在案上。贾师宪脸色稍霁,“印出来了?”
“刚印出几册。”
贾师宪掀开书页,只见纸白如玉,字迹墨光清晰,连声赞道:“好!好!纸宝墨光,赏心悦目。”
廖群玉道:“纸张是上等的玉版纸,油墨用金香麝调制,可千年不变。六朝史事与诸子杂说合编为百卷本,只是价格不菲,印制一套便要近百银铢。”
贾师宪怒气已消,轻抚书卷喟然道'1“此中文字何只千金?先从府中支取两万银铢,印制一ー百套吧。”
翁应龙已写好奏章,双手奉上。贾师宪看了一遍,微微颔首。翁应龙道!1“晴州之事该如何处置?”
贾师宪道:“那些商人尽是世之奸蠹,挟其资财、聚敛成性。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廖群玉小心收起书册:“江州之事未了,再引出晴州那些商会只怕横生枝节。”
贾师宪离开座位,走到窗边,“我已下过手令,正要借此机会好好敲打那些商蠹。”
他推开窗户,负手远望。葛岭草木依然葱茏,远处西湖波光潋鼸,湖侧的临安城沉浸在淡黄暮色中,一片祥和。
贾师宪低叹:“当日岳贼肆虐,群臣束手,任其横行无忌,实是朝廷奇耻大辱!老夫费尽心ヵ才除去此贼,怎容他死灰复燃?应龙,建康有回书了吗?”
“仍无音讯。”
贾师宪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也不必等王丞相的回书了。待攻下江州,尽除岳贼余党,城池土地照样还给他们就是。如果有兴趣,尽可让他们的北府兵据江观战,看我的上四军如何摧城拔寨!”
云水。鹏翼社,鲲字号楼船。
程宗扬仍坐在椅中。
面前桌椅依旧,星月湖八骏之一的云骖已经踪影皆无,就像从未出现过。
卢景带来的消息没有让程宗扬感到太意外。
自己早有预感江州将经历一场恶戦。
双方从山野鏖战到城下,戦场从陆地一直延伸到水上,只是不知道对手会是宋军。
对于江州之战,自己不太担心。萧氏父子既然敢接下江州,自然有防御手段。
如果星月湖剩余的两千人都是萧五那种水平,宋军只怕多上十倍也讨不了好,何况还有自己送去的礼物。
早在建康时,石灰坊刚烧出第一批水泥,自己就着手这件事,准备给小狐狸一个惊喜。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程宗扬不只一次后悔自己大学应该选理科,可当初自己没有前瞻性,完全忽略穿越的可能,竟然选了一门对穿越者毫无用处的英文系。
对于自己这个缺乏必要准备的穿越者来说,水泥可以算是自己唯一掌握的跨时代技术。
说起来很惨,但确是实情。
别说枪械、大炮,自己那点理工知识连块肥g都造不出来。
将水泥提供给小狐狸并不是程宗扬一时冲动;即使没有迫在眉睫的江州之战,自己也会与星月湖合作。
星月湖有的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只要自己提供足够的石灰,再加上祁远这个新上任的行家指点,短时间就能让江州城改头换面。
听到宋军准备对江州用兵,程宗扬第一个念头就是放弃晴州之行,立刻赶往江州。
但卢瞎子比自己还急,把月霜往自己手里一丢就拍拍屁股走人。
程宗扬算了一下,自己乘船顺水到晴州要一一十多天;宋军远道进攻江州,大军集结,走陆路三个月能投入戦场都是快的。
等送完月霜,自己再去江州,恐怕还能赶在宋军前面,亲眼看到自己“发明”的水泥在江州大派用场。
与这件事相比,自己在建康的临江楼只是一件小事。
贾师宪远望西湖时,程宗扬也推开窗户,在暮色中临风远眺。
夕阳下,浩浩荡荡的云水浮跃万点金红的光芒,向着没有尽头的天际流去。
这个世界就像水中扭曲的倒影,熟悉而陌生。
直到现在,程宗扬不败相信自己真在晋朝的建康生活过,还是这仅仅是个梦。
不知道自己真是与王导、谢安这些历史人物接触过,还是仅仅接触到他们虚幻的影子。
这个世界像一盘被无数次篡改过的棋局,面前错综复杂又捉摸不定的棋路令自己对未来一片茫然。
程宗扬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是占尽先机的棋手,还是局中随时可能被提走的棋子?
毕竟前面已有岳鹏举中盘退出的先例;段强更惨,刚落子就被提走。
自己这枚棋子呢?会不会在下一手就被提掉?
程宗扬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自己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答案。
在这种暮色里,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连自己的存在感都渐渐变得模糊,仿佛融化在熔金的夕阳间,ー点一点消失。
舱门轻轻一响,程宗扬瞬间从恍惚中抽离出来,眼神变得明亮异常。
舱门推开,外面是一个中年男子。
他穿着绸衫,腰间挂着一只俗气的金线荷包,貌不惊人,看起来像个庸碌的商人。
但关上房门的刹那,他身体突然一挺,双脚“砰”的一并,整个人仿佛一柄淬火的钢刀,从庸碌外表下跃然而出,抬臂向程宗扬敬了个礼,“程公子!”
在六朝见惯抱拳拱手的礼节,突然看到有人朝自己行军礼,程宗扬愣了一下才道:“俞老板?”
“俞子元。”
那男子道:“星月湖大营一团一营少尉排长。”
程宗扬暗暗称奇。
这个俞子元看起来身手不凡,竟然只是个小排长。
他微笑道:“俞少尉你好。”
俞子元没有放下手臂,而是认真说道:“多谢公子。”
“我有什么可谢的?”
俞子元眼中忽然涌出一丝泪光,胸ロ起伏几下才道:“谢中校是我们一营的营长。”“谢艺?”
“谢中校在戦场上救过我两次命。中校死的时候,我们兄弟却没有一个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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