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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飞燕戴着一幅面纱,黑白分明的美目落落大方地看着他,虽然柔弱,却没有多少羞涩。

程宗扬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娘娘皇后之尊,竟然一个人出来?”

虽然他语气不是很正经,更不像是臣下面对皇后时的口吻,但赵飞燕也是心思灵动之人,听出来他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关切,坦然道:“长秋宫原本有五处通道,我入宫后便禀明天子,封了四处,只留一条供天子出入。这一处是我前两天偶然发现的,一时好奇才知道通往西观。明日我便会奏请天子,将其封闭。”

程宗扬由衷道:“很辛苦吧?”

“还好吧。”赵飞燕道:“毕竟……我也是贫苦人家出身。”

赵飞燕倒霉就倒霉在身为皇后,却是贫苦人家出身。娘家毫无势力不说,连个兄弟都没有。但凡她能有一个兄弟封侯,也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

程宗扬心下感叹,缓缓道:“愿效犬马之劳。”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抹感激,她压低声音,“天子今日又发怒了。他砍碎了一张书案,还砸了两只玉瓶,踢倒了一只博山炉。”

“因为云台书院的案子?”

程宗扬暗道:也难怪天子发怒,两名游侠儿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杀的还是云台书院的学子。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公然去打天子的脸。

但赵飞燕摇了摇头,“不是。是尚书台吵得很厉害。”

程宗扬警觉起来,“尚书台?他们吵什么?”

汉国的尚书远没有后世的风光,主官尚书令奉禄不过千石,作为副手的尚书仆射和六曹尚书才六百石,跟程宗扬的大行令品秩相同,但尚书台统管政事,主掌尚书台的大司马更是群臣之首,因此尚书台职位虽卑而权力极重。

“他们要求下令封闭云台书院,并将涉案学子全部拿入狱中,详加审讯。天子因此才生的气。”

江充已经对云台书院下过一次手,但被吕闳堵了回来。这次是尚书台出手,籍着郑子卿被杀一案,封闭书院。云台书院是天子选材之所,死了一个大有前途的学子已经令天子动怒,这下整个书院都要被牵连进去,那些学子一旦入狱,能活着出来的不知道会有几个,也难怪天子发脾气。只不过刘骜身为天子,发脾气能解决问题吗?

程宗扬道:“天子这脾气,可不太好。”

赵飞燕低声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他以前性子很好,温和淳厚,和他在一起,我只觉得安心……”赵飞燕笑了笑,眉眼间多了几分凄凉,“自从我入宫之后,他许多事情不顺心,性子才越来越坏。”

“……这个,跟你没关系吧。”程宗扬虽然想安慰她,但自己的口气也不是很确定。假如没有赵飞燕,没有外戚之争,史书上的刘骜也许会被描绘成一个明主吧?

“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帮天子。”赵飞燕低声道:“帮帮他吧……”

程宗扬苦笑道:“我怎么帮他?”

“他们要抓郭解……”

他们要抓郭解!

程宗扬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的目标是剧孟和郭解,郑子卿只是用来嫁祸的手段!

“如果抓到他就好了……”赵飞燕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程宗扬慢慢吐了口气,“为什么是我?”

“因为朝廷的外臣,我只认识你。而且你能把她送进宫里,你也一定能抓到郭解的……”

…………………………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从谒者手中收回符节,走出朱雀门。他原以为赵飞燕是为立嗣忧心,没想到她甘愿冒着声名受损的风险,深夜与自己私会,竟然只是为了想让自己帮刘骜。

郑子卿被杀,吕氏趁机对云台书院下手毫不出奇,但程宗扬没有想到,郭解也是吕氏的目标。郭解名声再响亮,也只是个江湖人物。吕氏这么急切地想除去他,难道他也卷入到立嗣一事里面?

回到文泽故居,程宗扬立刻叫来众人商议。听他说完眼下的局面,尤其是事情牵连到郭解,众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卢景道:“老郭不能在洛都待了,走得越远越好。”

剧孟在沙盘上写了几个字,“二凶?”

程宗扬道:“那两个凶手不可能找到。遇见心狠手辣的,也许已经把他们灭口了。”

吴三桂道:“找不到凶手,没有证据,怎么能证明是郭大侠指使的?”

“要怪只能怪郭大侠名声太好了。”匡仲玉道:“洛都尽人皆知,多少游侠儿以给郭大侠办事为荣,而且以留名为耻,深藏名姓。”

敖润道:“也许那两个人真是仰慕郭大侠的游侠少年,只是受人指使,结果反害了郭大侠。”

“绝对不会。”程宗扬说道:“我在伊阙亲眼见过替郭解报仇的侠士,杀完人,专门留下人顶罪。像今天这两个,口口声声说是因为郑子卿在伊阙辱骂郭大侠,才动手杀人,结果杀完就跑,九成九是别有用心。妈的,坑了郭大侠,也坑了云台书院,一箭双雕,够狠!”

秦桧道:“郭解虽然名满天下,终究只是一介武夫。除掉郭解,对他们有何好处?”

程宗扬道:“你是说……”

秦桧摇了摇头,“属下也难以知晓。也许有人出于私怨,对郭大侠欲除之而后快。也许有人剑指郭解,意在他人。”

那个“他人”会是谁呢?吕氏的政敌吗?

秦桧道:“主公欲何为之?”

“要为天子分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郭大侠投案。”程宗扬道:“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站起身,“郭大侠即使投案,也不可能自证清白。唯一的好处就是太后一系失去攻击云台书院的借口,让天子能腾出手来选材。”

秦桧长长松了口气,“主公说得不错。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让郭大侠投案。云台书院的存亡兴败,与我们没有关系。天子能不能选到良材,对我们更没有任何好处。”

程宗扬很想踢秦奸臣一脚,这厮又在暗示怕自己被美色所惑,答应赵飞燕去帮天子,可他用得着喘那么大声吗?

“既然如此,就请郭大侠暂避一时。”秦桧道:“至于云台书院,我等爱莫难助,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众人都沉默下来,冯源却道:“程头儿……”

程宗扬精神一振,“冯大法,你有主意?”

“不是。”冯源道:“下午上清观有人来,让程头儿有空去一趟。”

“什么事?”

“是紫姑娘派来的,没说什么事。”

死丫头?程宗扬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了,等我见了他再说。”

“也许还有办法。”一直没有开口王蕙说道:“假若找到凶手呢?”

程宗扬精神一振,“嫂夫人的意思是?”

“如果有人承认他们是凶手,与郑子卿有私怨以至杀人,只是借郭大侠的名头来吓唬旁人……”

众人明白过来。既然官府找不到凶手,那就给他们塞个凶手好尽快结案。

冯源道:“如果找到真凶,双方一对质,不就露馅了吗?”

匡仲玉道:“找到真凶还怕什么?”

高智商插口道:“万一书院的人说他们不是呢?”

吴三桂道:“要么封闭书院,大伙全都进监狱;要么指认凶手,尽快结案,好参加诏举。书院的人只要不傻,就知道怎么选。”

卢景不好直接去夸别人的老婆,拍了拍秦桧的肩膀,“老秦,你小子很有本事嘛。”

秦桧叹了口气,“此计虽善,但饿虎未得其食,更为凶险。”

程宗扬一手摸住下巴。这样的计策秦桧不是想不出来,而是死奸臣心肠更硬更狠,把云台书院当成一块肥肉,喂给太后一系,好让这头饿虎暂时无暇他顾。江充和吕巨君这一口咬下去,又是什么都没捞到,下一次再张口,只会更凶狠,也更危险。

程宗扬思索良久,最后道:“先让他们饿着。”

剧孟在沙上写道:“你们怎么不问问郭解,他答不答应?”

…………………………

就在程宗扬召集属下秘议的同时,洛都一处密室内,一个优美的身影静静立在桌边,正一边看着卷宗,一边听着属下的汇报。

“……郭解门客白昼杀人,又是在云台书院内格杀学子,天子闻讯大怒,下旨严惩凶手。”闻清语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董卧虎已奉诏前往五陵,捉拿郭解及其亲族。”

“又是大怒。”剑玉姬淡淡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位天子少时性情淳厚,处事沉稳,为人宽弘大度,年仅八岁,便有帝王气度……”

“确实有此传言。”闻清语道:“看来永安宫当年为了天子的帝位,花了不少力气。”

“依我看,传言未必为虚。”齐羽仙道:“昔年宽弘仁厚的是这位天子,如今喜怒无常,多疑善妒的,也是这位天子。”

闻清语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天子年纪轻轻,却性情大变。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

齐羽仙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这要看永安宫用的是什么诅咒了。”

闻清语眉峰微挑,“原来如此。”

剑玉姬道:“以天子如今的脾气,能赐刘彭祖全尸,已经是仁德了。”

齐羽仙笑道:“幸好有仙姬吩咐,我们没有在赵王身上押注,又买通了官府的差役,诈作下毒,逼使朱安世与赵王反目,将赵王一系攀咬出来。如今赵王事败,门客四散,倒让我们趁此机会,接手了赵王的大半势力。”

剑玉姬一边合起卷宗,一边道:“这都是教尊的指点。”

听到剑玉姬提及教尊,闻清语和齐羽仙都露出恭敬的神情,两人齐齐躬身,同声应道:“是。”

齐羽仙抬起头,笑道:“那位程少主今日去了江都王邸,还拉着江都王太子说了好一番话——倒是个会见风使舵的。”

剑玉姬道:“说了什么?”

“无非是夸奖江都王太子年轻有为,”齐羽仙道:“多半是得了天子授意,作出一番姿态给外人看。”

剑玉姬又拿起一份卷宗,却是一份记账的簿册,一连十几页,都记着一笔一笔的细目。剑玉姬美目一扫,随即落笔,在册页旁心算出账目出入的总额,最后与卷宗末尾的统计对比,两者分文不差。

剑玉姬一边计算账目,一边从容道:“告诉成光,不要再与他碰面。”

闻清语道:“我已经吩咐过光玉姬,让她小心从事。”

剑玉姬合起卷宗,问道:“金蜜镝如何?”

齐羽仙露出几分尴尬,“教尊所赐药物想必不会有问题,我们估计,金蜜镝虽然病愈,但寿元很可能消耗殆尽。”

剑玉姬微微颦起眉头,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借口,却是眼下所能找到的最好借口。

齐羽仙也是满心无奈,教尊所赐的药物本来是让金蜜镝卧床不起,谁知金蜜镝只打了两天喷嚏,便即病愈,只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剑玉姬也是十二分的为难,朱笔悬在半空,迟迟难以落下,最后道:“严先生应该换个地方了。”

“是。”

剑玉姬重又打开一份卷宗,略一注目,便轻轻“咦”了一声。

齐羽仙接过来看了一眼,“是拜火教?”

“这些人还真是不死心。竟然找到吕家的门路,”闻清语道:“依我看,这些人不必再留了。”

剑玉姬道:“拜火教只是疥癣之疾,我们最要紧的对手,只有一个。”

闻清语被她点醒,不由露出半是气恨,半是心有余悸的表情,“没想到那位紫姑娘小小年纪,竟是好生心狠手辣。”

剑玉姬在那份卷宗上记了几笔,然后交给齐羽仙,“拜火教的事,由你去处置。”

齐羽仙接过卷宗,闪身离开。

剑玉姬道:“我已经禀明教尊,不能让她再在洛都坏我们的大事了。”

闻清语有些不安地说道:“不知教尊……”

剑玉姬信手又打开一份卷宗,一边一目十行地往下扫去,一边道:“不必担心,是大祭的事出了漏子,不是你的责任。教尊若是召见,我自会分说明白。”

闻清语放下心事,她静静望着剑玉姬,看着她从容不迫,而又极具效率地处理着教中事物,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慈爱。良久,她感叹道:“这些年,真是让你受累了。”

剑玉姬挽起笔,一边在晴州送来的一份卷宗上批注,一边道:“姆妈说的哪里话?若非我们好运遇到教尊,哪里会有今日?”

“你说的是,”闻清语望空拜了几拜,叹道:“到底要多谢教尊。”

…………………………

程宗扬感慨地发现,怪不得是莫逆之交,剧孟的问题还真问到了点子上。

“岂能让人代我受过?”郭解这样回答道。

王孟道:“是我指使的!我去投案!”

郭解摇头道:“不行。”

王孟道:“某不怕死!”

郭解想了一会儿,“我也不怕。”

郭解并不是一个很擅长言辞的人,平常言谈甚至有些木讷,然而正是他这种木讷和口诎,使他说出的话格外有份量。

程宗扬不放心地问道:“郭大侠,你不会自己去投案吧?”

郭解摇摇头,“我不怕死。但我不愿白死。”

程宗扬放下心来,郭解是不惧生死的江湖豪士,并不是迂腐,只要他不肯平白送死就好。

“郭大侠,”程宗扬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和剧大侠有没有牵连到天子立嗣这件事里?”

郭解沉默片刻,然后慢慢点了下头。

“我不是指赵王。”

“当然不是。”

“那是谁?”

郭解刚要开口,一名大汉闪身进来,“有官府的人。”

众人对视一眼,郭解道:“走。”说着抬指一点,一缕劲风将油灯捺灭。

王孟长身而起,守在郭解身侧,郭解道:“你去送程公子。”

王孟悻悻道:“是。”

“郭大侠!”程宗扬叫道:“是谁?”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了四个字:“上林,枯柳。”

程宗扬虽然有预感,但这个答案还是让他心里一沉。他原以为枯柳事件是眭弘自作主张,没想到郭解也牵连其中。枯柳事件之前,剧孟已经被赵王囚禁,对此并不知情。可同样不知情的,还有一个人——朱老头。连朱老头自己都对此一无所知,那么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件事?

程宗扬心念电转,忽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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