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稍稍放心,沿江打听杭州的货船。问了几家船户,都不对路,正要返回再问,忽听有人说道:‘这位长兄,借问一声,你可是往东去么?’我回头一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那人二十多岁年纪,穿着绸缎长衫,头戴方巾,一张脸极是白净,脚下放着一只书箱,看样子是个进过学的生员。我见他生得斯文,心下也有三分好感,便微微点头回礼。那人走过来说道:‘我见长兄打听东去的货船,想必是往杭州了?小弟姓吴,正是要往杭州,想同长兄结个伴,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迟疑未答。那姓吴的又低声道:‘小弟此次出门,很是带了几两银子,长兄若不见外,船钱都算小弟一人的便是。’我横了他一眼,冷笑道:‘多谢,这几两银子路费,在下还出得起的。’走出不远,却见那姓吴的仍鬼鬼祟祟跟在身后。我登时心中起疑,疾返而回,喝道:‘你干甚么?’使了一招‘探花捞月’,抓向他胸前‘紫宫穴’。那姓吴的“啊哟”一声,慌慌张张伸臂格挡,却给我抓了个正着。我见他格挡之际空门大露,双手推在我臂上又绵软无力,显是不会武功,这才哼了一声,放开手道:‘你再敢纠缠不休,我可要得罪了。’”
“那姓吴的见我转身要走,急得叫道:‘林总镖头,你……你请留步。’我吃了一惊,心想这人面生得很,我又已扮作客商,他却如何认得我?那姓吴的红着脸道:‘林总镖头,你老人家别疑心,你在苏州城名声素着,小生实是认得你的。’说着连连作揖,又道:‘不瞒你老人家说,小生这次前去杭州,随身带着五百多两银子,听说近来水盗甚是猖狂,惟恐遇见强人打劫,便想寻一位好汉为伴。适才恰见你也欲搭船,这才上前搭话,谁知却惹得你老人家发怒,这……这可真是该死。’”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模样不似说谎,也就点点头,问道:‘你寻到往杭州去的船了?’那姓吴的连连点头,指给我看江边的一艘货船。我心想这人底子干净,路上倒是个不错的同伴,便道:‘你要同我搭伴,那也不是不成,只是别再叫我林总镖头。我这次出门并非走镖,而是访友,可不想给人认了出来。’那姓吴的本以为没了指望,很是沮丧,这时见我突有允意,喜得手舞足蹈,连声道:‘是,是。小生省得的。’提起书箱,当先便行。他一面走,一面大拍马屁,说道久闻我武功高强,响马、贼寇都闻风丧胆,有我相伴,这一路定保平安无事。”
“那货船先给一位贩米的杭州客商租下了,除他同四名伙计之外,只有一位搭船的单身男客。那米商言语粗鄙,满身铜臭,很是惹人讨厌,不过我同他交谈几句,却没发现有甚么不妥。那单身客人是个满脸胡须的大汉,头上缠着黑布,瞧不清楚相貌。他遍身污秽,衣衫样式颇为怪异,我从前在云贵一带见过,很像是当地苗人的服色。这人自我下船之后,便在舱中呼呼大睡,似乎于旁人的举动漠不关心。我暗地里留意了一阵,也未瞧出甚么破绽。”
“这几日天气甚好,一路上风平浪静,船行得很快。那米商瞧我们不起,自在大舱吃住,照看货物,因此小舱中便是我们三人。那苗人大汉从早到晚都在瞌睡,只有吃饭时才会起身,吃过后倒头又睡,似乎打算将一辈子的觉都在这几日里睡完。那姓吴的谈吐倒很风趣,我二人渐渐熟络起来,整日里论古说今,偶尔看看江上风景,颇不寂寞。这一日到了大雁滩,突然下起雨来,货船泊在岸边不能开动。傍晚雨停,那米商说道平白耽搁了一日路程,嚷着要船家连夜赶路。船家见天气转晴,月色甚明,也就应了。”
“约莫一更时分,船行到江心,我迷迷糊糊有些困意,正要打开铺盖睡觉,那姓吴的却突然邀我喝酒,说是月下行舟,景色极美,已吩咐船伙整治菜肴,要通宵饮酒赏月。我几日来虽然顿顿不曾离酒,可是因怕误事,未敢多喝,这时听他一说,登时勾起酒瘾。况且上船之后,一帆风顺,再只几日便到杭州,想必不会出甚么岔子。当下欣然应允。众船伙将酒菜搬上船头,我二人相对坐饮。那姓吴的年纪虽轻,可是酒量甚豪,转眼五、六斤老酒下肚,居然浑若无事。”
“喝到深夜,我只觉眼花耳热,起身说道:‘多谢。今日酒已足够,再喝只怕要醉了。’正要回舱休息,那姓吴的伸手拦阻,笑道:‘林总镖头武功天下第一,酒量自也不差,哪里就会醉了?来,来,来,我们再喝他三斤。’我听他叫出‘林总镖头’,登时好生不快,心想:‘我上船之时叮嘱过你,不可泄露我的身份。怎的几杯下肚便全忘了?’不过他说我武功天下第一,可真教人听了欢喜。当下也就不以为意,摆摆手道:‘别乱讲,谁说我的武功天下第一?’”
“那姓吴的道:‘纵然不是天下第一,只怕在你心里也相去不远罢……嗯,不知林总镖头自以为平生最得意的武功是哪一样?’我听他问得无礼,脸上又似笑非笑的,很不尊重,不由得恼怒,叱道:‘我林家祖传的水月剑法天下一绝,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一个读书人,问这些干么?’那姓吴的笑道:‘这水月剑法我倒也有所耳闻,听说很有些门道。三年前林总镖头在九江斗杀太湖帮的二当家,不知用的是不是这路剑法?’我听得一怔,奇道:‘你怎会晓得此事?’那姓吴的哈哈大笑,一字一顿地道:‘我岂止晓得这些?我还知道林总镖头此去杭州,为的是护送一颗宝珠,是也不是?’”
“他这话才一出口,我便觉耳中‘轰’的一声,宛似响了个炸雷,满腔酒意登时惊得无影无踪,心想:‘糟糕,糟糕!想不到我林镇南保镖半生,这次居然会走了眼。丢人现眼还是小事,这狗贼既然知我大名,仍敢向我叫阵,那定是设下了厉害之极的埋伏,看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可惜我长剑留在舱中,并未随身带着,这却如何是好?’”
“那姓吴的见我不语,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我也是武林中人,咱们相识多日,早该亲近亲近。小弟真名叫做司马无忧,你老兄不知听没听过?’我闻言更是一惊:‘这司马无忧是西南道上有名的采花大盗,位列黑道四魁,我却从未见过,盛名之下,想不到竟如此年轻。我前晚才接到宝珠,他次日一早便来搭讪,赚我入彀,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我晓得今夜不免一战,反倒定下神来,心里只想:‘从前只闻此人轻功了得,却不晓得拳脚兵刃上的修为如何?哼哼,姓林的名气虽不如你,可是说到生死相搏,却也经过不少,你欲从我手中抢夺宝珠,那也须露两手真本事才行。’”
“我心中正自盘算,那司马无忧已是推案而起,左足横扫,‘砰乓’数声,将船头的杯盘桌凳尽数踢落江中,跟着一提袍角,自衣襟下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剑。船上众人听见响动,纷纷走出来察看。司马无忧瞪眼喝道:‘想找死么?都给我滚远些!’俯身拾起一只跌落的酒杯,反手掷出。一名船伙大声惨呼,给他打中穴道,仰面摔落江心。众人见他如此凶戾,只吓得大呼小叫,一齐逃开。”
“司马无忧看着我笑道:‘林总镖头,咱哥儿俩无怨无仇,这几日又聊得很是投机,我看犯不上动刀子拼命。你将那水灵珠交了出来,咱们各走各路,你看如何?’我呸的一声,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想要宝珠,就用自己的狗头来换罢!’司马无忧脾气倒好,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生气,仍是笑嘻嘻地道:‘很好。我知你的剑在舱里放着,快去取来,等会儿决过高下,也好教你输得心服口服。’我哼了一声,心中暗喜:‘但教我手中有剑,难道还会怕了你这淫贼?’当即奔回舱中,从包袱里取出长剑,正要出门厮杀,猛地发觉那苗人竟已不见了踪影。之前船头吵嚷,他并未出来察看,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难道他是司马无忧伏下的帮手?大敌当前,我也顾不得细想,当即迈步出舱,横剑喝道:‘狗贼,动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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